景王起身,聽懿和帝道:“昨夜朕接到緊急軍情,老八與七萬大軍被困葫蘆穀。葫蘆穀此地四麵環山,低陷如盆,穀中樹林陰森,終年瘴氣彌漫幾乎無法視物,難守易攻,形勢於我軍極為不利……而今須派兵馳援,華容,你心中可有合適人選舉薦領兵北上?”
景王垂眸拱手朗聲道:“父皇,兒臣心中已有應對之策,願親自領兵北上,支援八弟。”
懿和帝沉吟,一時未出聲。
他身旁的貴妃卻坐不住了,急道:“這不好吧。”
對上懿和帝投來的不滿視線,略顯尷尬,慌忙笑著描補道:“景王殿下皇子之尊,怎能以身犯險,去那戰場殺戮之地?”
她擔心景王有危險?真是本年最大的笑話。在場哪個不是明白人,誰不知道貴妃這是在擔心時勢造英雄富貴險中求,生怕景王於這一戰中力挽狂瀾,收了君心和軍心,會趁勢而起入主東宮,從此再無力回天。
果然,景王笑道:“貴妃娘娘慈愛,兒臣心中領受,但想八弟便不是皇子之尊了嗎?”
貴妃被噎住,無言以對。
景王此時微撩袍角出列,他原本就身形挺拔,又是這危急關頭之下,頗有些臨危受命的大義,一舉一動自然便有了凜然之態,他走至正中朝懿和帝跪下,眸光堅定,道:“說起來,諸位兄弟之中,六弟於西夏一戰中生擒西夏王、收複失地,此等功績便是流傳千古也應當,自不必再多言。八弟雖無六弟英武,一戰成名,但心懷建功立業之心,於大婚之際忍痛割舍嬌妻美眷,遠赴戰場,守衛疆土,雖如今一時困厄,但這等少年血性,實讓兒臣汗顏。兒臣反省自身,自己身為男兒,正值英年,多年來卻耽於京城繁華,竟從未上過戰場,去那男子該去的地方,實在慚愧。兒臣叩請父皇恩準,允兒臣帶兵北上,支援八弟!”
景王一番鏗鏘之言,擲地有聲,讓人熱血沸騰。長歌果然見懿和帝眼中流露出欣慰之色,心中難免歎息。
這兩人,一個有意要送上大好良機,一個又是接得住的,旁人又還能再做得了什麼?
她隻怕,這一戰,若是景王於絕境扭轉戰局,士氣大振,那麼她慕家的兵最後就要落在景王手上了。
但她又有什麼辦法呢?
長歌眼見貴妃強撐著笑臉還要再多說什麼,被底下的昱王遞去了一個製止的眼神,貴妃硬生生忍了下去,不再多言,隻不甘心地狠狠瞪了舒妃一眼。
貴妃自是在怪時照不爭氣,這個長歌懂。但想時照從未上過戰場,此次一去心中又頗有些負氣,一時急功近利中了敵人奸計也是難免。
可惜……平白便宜了景王。
等等!怎會這麼巧?
長歌的目光猛地頓在景王身上。
何氏死後被追封為後,算是在懿和帝心中給景王正了名,隻礙於有時照擋在前麵,先他一步得了兵權,這才遲遲無法在天下人麵前正名。景王如今正正差一個將時照一舉打倒的機會,結果時照就帶著七萬大軍被困在了葫蘆穀……
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
除非……景王通敵賣國,與北燕合謀暗害!
長歌渾身一震。
通敵賣國,上輩子懿和帝身為天子都能做得出來,景王何其肖父?他絕對也做得出來!
隻可憐了此次出征的將士們,他們上輩子淪為了皇權鬥爭的犧牲品,這輩子竟仍舊……難逃厄運。
他們何其無辜?
長歌直直盯著景王,渾身發寒。
她以為,這輩子重來一次,她已經徹底扭轉了局麵,慕家不會再成為皇權鬥爭的犧牲品,滿門忠義最終落得血流成河……沒想到到頭來,她救了自己的家人,卻終究救不了這些忠肝義膽的將士們。
上方,懿和帝在景王一番慷慨之言後,立即順勢封將點兵,下旨命景王率援軍北上。
長歌的手死死攥緊,指甲掐得手心生疼。
若這一場困局一開始就是出自景王之手,那景王北上便絕對不會是將士們的救贖,而會是他們的……催命符。
這七萬大軍,最終便不是死在北燕手上,也會死在景王手上!
想到他們的妻子兒女會如她上輩子一般,最終以痛苦了卻殘生,而她竟什麼也不能做,她就好恨。
此時,身側一支溫熱的大掌覆了過來,起初隻是溫柔地包裹著她,察覺到她渾身冰冷,拳頭緊攥,便不容抗拒握住她的手,用力使她的手鬆開。
長歌心中有氣,想抽回自己的手,但男子與女子力量天生懸殊,他一旦霸道起來,她就真的沒辦法,隻能被他緊緊握著,抽不開也拗不過。
長歌幽怨地看了時陌一眼。
若他肯早先告訴她,她就能有所布置應對,那麼今日她也就不會淪為如此被動,隻能無力為力地看著景王奸計得逞,眼睜睜看著那七萬將士兒郎走向萬劫不複。
上輩子的痛恨與無力刹那間將她淹沒,其後宴中她便再分不出什麼心思去管眾人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自景王率先離去點兵後,她的神識便陷入了可怕的夢魘,連時陌親手替她剝的粽子她也沒動,下巴輕輕一抬,負氣地彆開臉去。
時陌也不惱,瞧了她一眼,輕笑一聲,在她耳旁低道:“宮中的蛋黃肉粽你最是喜愛,前年與去年都吃了兩個,大前年更誇張,吃了三個。如今不吃,一會兒可彆後悔。”
長歌聞言,心其實一下子就軟了。
這三年裡,他遠在西夏,處境那般艱難,卻連她吃了幾個粽子都細細記在心上,說不心動是假的。但生氣也是真的,她幾乎從未氣過他什麼,但此刻卻是實實在在生上了氣。
若他能早些告訴她這個消息,哪怕就在進宮以前,她也能早做應對,不至於落入如此無能為力的境地。
那些將士,這麼多年在她慕家手下效力,她身為他們的郡主,如今卻救不了他們,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命喪葫蘆穀。
長歌收攏拳頭。
及至宴散,長歌先時陌一步,想疾步去追慕瑜,卻被時陌拉住。
“放開啊……”長歌瞅了他一眼。
時陌非但沒放,反將她捉得更緊,大掌不容抗拒地握住她的手,漫不經心笑道:“明日才是回門的日子,你如今追去要讓人笑話的。”
長歌被他一耽擱,便見父兄已經走遠,她抿了抿唇,默默抽出自己的手,轉身走在前麵。
這夫妻二人來時,眉間眼底都是如膠似漆,如今不過過了一場宮宴,便一前一後隔了好一段距離,自是被有心人看在眼裡。
時陌也不急,不緊不慢地跟在長歌身後。
到了宮門前,長歌正要上馬車,卻見夏暉自宮內趕來。長歌停下腳步回身,夏暉賠笑道:“陛下有話交代秦王殿下。”
長歌點頭,兀自上了馬車,夏暉這才與時陌走至一旁。
長歌在馬車裡等了不過片刻,時陌便上車來,在她身邊坐下,車子緩緩駛回秦王.府。
兩人之間一時寂然,長歌沉默著等時陌向她解釋,但車行了過半,時陌卻顯然沒有主動解釋的意思。
長歌不欲與他生下嫌隙,更何況他說得也不無道理,她欠了他兩輩子的新婚之夜,他確實有理由向她討回。
她吸進一口氣,垂眸輕聲道:“好吧,這一次我不怪你,但往後這些大事,你莫要再瞞著我了。”
時陌聞言眉頭微挑:“不生氣了?”
長歌:“……”
為什麼她不生氣他卻一副震驚無比的樣子?難道她不是從來就這麼寬宏大度善解人意嗎?
時陌眸中含著笑意,凝著她道:“你可知夏暉方才過來對我說什麼?”
“什麼?”說起這個又有點來氣了,長歌輕哼道,“我還以為你又要瞞著我呢。”
時陌自動忽略掉她語氣中的幽怨,伸出手去,握住她輕放於腿上的柔荑,柔聲道:“他傳懿和帝口諭,說長寧郡主自小驕縱慣了,有些任性跋扈自是在所難免,要我多寬容忍讓,不得與你置氣。”
時陌說到此處哂笑一聲:“但他們又怎知,我的長歌大度貼心,善解人意,再沒有女子比你更好,更能入我的心裡。”
長歌瞧了他一眼,麵無表情道:“……可以不要給我戴高帽子嗎?”
她頓了頓,輕聲道:“你今日此舉,我怎會不氣?想那七萬將士從前都是我慕家的兵……雖然如今暫時到了時照的手上,但將來他們終將會是你最得力的精銳部隊,我以為你至少應當讓我知道,若我知道,我便能提前有所布置……”
“如何提前?難道像那位裴四姑娘一樣,星夜帶著自家寥寥可數的精兵趕去?你如今還不如她呢,她裴家手上好歹還有兵,你連兵都沒有,最後也不過是你兩位兄長出於對你的疼愛,為你勉力一戰罷了。”
長歌蹙眉道:“並非為我啊,難道那七萬將士兒郎的命便不是命了嗎?”
時陌黑眸若有所思凝視著她,半晌,輕笑一聲,搖頭道:“為何你就如此篤定,時景與時照這一戰,敗的人定是時照?你不要忘了,時照是我的胞弟,以他才智,怎可能會如此輕易就被時景逼至毫無還手的境地?竟要他時景帶兵前去救援?你一心念著那七萬將士的性命,不覺得這封戰報極為可疑?”
長歌一怔,又道:“但若是時景通敵賣國,與北燕勾結呢?”
上輩子,她慕家就是倒在這等齷齪伎倆之上。對人性的高估,會讓人喪失正確的判斷,卸了防備,最終……萬劫不複。
……
景王領了兵符,身披戰甲,戌時一刻自景王府中出發。
時辰還未到,書房中,景王妃與丞相駱忱為踐行,三人飲下祝捷酒。
駱忱放下酒盞,欣慰道:“殿下此去,於絕境之中力挽狂瀾,定能贏得軍心大振,上下歸心。隻等歸來陛下賜權,這慕家大軍從此便能真正為殿下所用,陛下亦定然寬慰。想陛下雖說收回慕家兵權多時,但這些兵到底姓慕多年,他自己亦不敢用,這才交予晉王手中。沒想晉王是個不堪用的,險些折去他大半,緊要關頭,還是殿下親自出馬,既反敗為勝又收複軍心,這一役,定當成為殿下入主東宮,甚至登臨大位,最為關鍵的一步。”
景王聽得駱忱慷慨激昂描摹這番宏圖壯景,卻隻是冷冷一笑,眼中並無多少情緒。
景王妃美眸中一股豔色流轉,看向駱忱,笑靨如花反問:“父親當真以為,那七萬大軍應當留下,奢望他們日後為殿下所用嗎?”
駱忱微震,驀地看向景王,眼中露出驚懼之色:“殿下難道是想……”
景王未置一詞,景王妃掩唇一笑:“殿下此番為鬥垮晉王可是下了血本,那晉王這麼多年不顯山不露水,實則是個不好對付的。殿下為了一擊製勝萬無一失,不僅親自修書與北燕皇帝慕容城聯手,更用了多枚軍中棋子。棋子這種東西,一不小心就是把柄禍患,千裡之堤毀於蟻穴,這些人若是留著,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成了蟻穴,那多不劃算。倒不如……”
景王妃含笑,豔麗朱唇微啟,吐氣如蘭:“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美人如蠍。
駱忱猛地後退一步,如看陌生人一樣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女兒,老邁的臉上皺紋微微顫抖:“七萬將士啊,這七萬將士人人皆有父母妻兒,你竟能眼睛都不眨一下說出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駱忱失望至極,景王卻淡道:“王妃言之有理,倒是丞相,是否太過婦人之仁?”
駱忱猛地被噎住。
“一將功成萬骨枯,區區七萬人罷了。本王若要兵,自有自己親練的精兵,何須舍不得他慕家的兵?都是姓了慕的,死不足惜,至於他們的父母妻兒,與本王又有何相乾?他們能為本王入主東宮獻上區區賤命,這才是他們的價值,他們應當欣慰死得其所才是。”
景王神情語氣無不冰冷,說罷,銳利的目光掃過駱忱,見駱忱垂頭不言,這才收回目光,淡道:“好了,時辰到了,出發。”
話落,大步流星出去。
……
大軍星夜啟程的號角聲,嘹亮地越過半夜清寂的帝都街頭,直入秦王.府中。
長歌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她的身旁,時陌睜開眼睛,支肘側身在黑暗中凝視著她,意有所指道:“我以為你是真的累了。”
長歌:“……”
你真的好意思再提?你做下這等糊塗事,沒有踢你下床已經是我寬宏大量了好叭。
時陌躺回去,目光淡淡攏著頭頂上繡著鴛鴦戲水圖案的帳子,忽道:“長歌,你我賭一局吧。”
長歌轉頭看向他。
時陌漠然道:“就賭時景與時照此番戰場交鋒,誰會成為最終贏家。”
長歌微怔,半晌無奈笑道:“你還是篤定時照嗎?你對你這個弟弟還真是有信心啊。”
若是他們的母親九泉之下知曉,想來也定然欣慰。這兩人雖誰也不理誰,但關鍵時刻對彼此都有著謎一樣的信心。
時陌輕輕“嗯”了一聲,淡道:“你說對人性的高估會令人一敗塗地,巧了,據我所知,時照這個人從不高估人性,相反,他自小不吝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人性。若非如此……”
時陌說著停了下來,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長歌一臉茫然地看著他:“若非如此什麼?”
若非如此,幼時他也不會錯過了你。
“沒什麼。”
時陌還沒有到高尚到替情敵說話,自是不欲多言,淡淡帶過,問長歌:“那你呢,你可仍舊賭時景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