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那封信,懿和帝的臉陡然變得更加緊繃,身側的拳頭上冒出了根根青筋,仿佛極力壓抑著什麼,竟有些咬牙切齒。
時陌的目光寂靜地掠過他,無波無瀾。
那封信的內容,他自然知道。
時照的拳頭無聲握緊,顯然他亦知道。
長歌卻不知。
關於當年顧貴妃為何忽然黯然身死冷宮,後宮、朝堂之中幾乎無人不私下揣測,眾說紛紜,謠傳最多的是,當年寵冠後宮的顧貴妃乃是自儘而亡。
舒妃淒楚一笑,目光落在冰冷的地麵,低低道:“姐姐在信中說,她恨陛下誤她一生,從前種種恩愛皆是虛情假意,六皇子也便罷了,當日須得她虛情迎合。但如今既已撕破臉皮,便決然不會再為陛下再多生一個孩子。她原想打掉腹中胎兒,卻不想孩子月份大了,一著不慎致使她血崩喪命……也罷,倒算了了一段孽緣,此生唯願,若有輪回,生生世世,永不相見。”
若有輪回,生生世世,永不相見……
長歌聽到這幾字,瞳孔微縮,往懿和帝看去,但見懿和帝高大的身軀似微微晃動,他渾濁的雙目沉重閉上。
“姐姐遇見陛下以前曾懸壺濟世,她見過世間多少卑微的生命,無不珍重,又怎會扼殺自己已經成形的孩子呢?”舒妃落淚道,“她是在騙陛下啊……若不如此,她如何解釋腹中幼子去了何處?她也是在激陛下啊,她不敢為六皇子說話,是因為她知道,陛下盛怒之下,凡她看重種種,定會在她身後毀滅,她越是在意六皇子,陛下越不會放過六皇子,唯有輕賤,陛下反倒會念及六皇子是與姐姐唯一的骨血,而讓他平安長大成人。”
舒妃閉上眼,臉上淚水連連,仿佛又重回到了當年那一夜,她懷抱嬰孩,親眼見那個堅強的女子彌留之際強撐坐起,在一片血泊之中咬牙寫下絕筆,痛徹心扉,想來,卻也不及她千萬分之一吧。
“姐姐寫完最後一筆,尚未來得及再說一個字,便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倒在了滿床的鮮血裡……”
舒妃哽咽說完,殿中寂靜良久,所有人都仿佛陷在了那一夜的回憶之中,久久回不過神來。
不知過了多久,懿和帝漠然出聲,冷道:“咎由自取。”
長歌蹙眉往他看去,隻見他似刹那間孱弱不少,臉上的青白灰敗昭示著他的外強中乾。
時照眼底通紅,直直盯著他,似要說什麼。舒妃背對著他,卻仿佛背後長了眼睛,往後輕輕一伸臂,握住了他的手。
長歌耳畔傳來時陌一聲輕笑,不加掩飾的嘲諷。
“然也,卻不知父皇為何多年來一直糾結於我母親的屍骨?”時陌舉目看著懿和帝。
懿和帝勃然轉頭,怒視時陌:“你這逆子,竟還有臉來質問朕?她縱然有罪,但死前還在為你籌謀,對你卻是儘心儘力了,你竟在她死後假裝盜賊,掘了她陵墓,偷走她的屍骨,將她孤零零葬在塞外苦寒之地,你這畜生,良心可是被狗吃了?”
懿和帝克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竟像是難以自持,再難顧及不了自己一國天子的姿態,隻瘋了一般歇斯底裡地朝著時陌怒吼。
時陌神色漠然,反問:“父皇是果真不懂,還是自欺欺人,我母親想在何處長眠,你果真不知嗎?這座皇城禁錮了她生前,還妄想禁錮她死後?”
“妄想?”懿和帝眼中漸漸爬滿血絲,指著時陌連連冷笑,“你竟敢對朕說妄想?你竟敢對朕用妄想兩字?”
“好!朕就要你看看,好好看清楚,朕到底是不是妄想!”懿和帝猛地一揮廣袖,轉身對一旁風和道,“替朕擬旨,三日之後,迎顧氏靈柩入皇陵!”
風和垂首道:“是,陛下。”
“父皇!”
眼見風和轉身便往案前走去,時照喑啞出聲阻止。
懿和帝眼風如刀往他刮來,舒妃搶先一步開口,淚水猶存地握著時照的手,苦勸道:“陛下這是為你娘好啊,否則塞外苦寒,你果真要她永遠在那裡嗎?”
時照繃著下頜冷笑:“母妃不是常說,她入宮以前鐘愛塞外風光?她生前不覺得那裡苦寒,死後又怎會覺得那裡苦寒?”
“好啊!好!”懿和帝指了指時陌,又指了指時照,“你們兄弟和她一樣一身的反骨!那朕今日就好好教一教你二人,何謂皇權!何謂君命!”
“隻要朕一日還是皇帝,這個天下就是朕說了算!”
長歌皺眉,冷眼看著懿和帝,內心騰騰怒氣滾滾翻湧,手心不自覺地狠狠攥緊。
此刻,她竟有些恨起前太子來,恨他反得太早,死得太早。若是能撐到今日,太子要逼宮奪位,她定與他聯手,反!
她胸中正義憤填膺,卻倏然聽時陌低低哂笑一聲。
她轉頭看他,但見他神色自若,從容泰然,不覺心下微微驚訝。
難道被她說中,真的要反?
不不……長歌隨即打消了這個愚蠢的想法。
事出忽然,此前他們半點不知顧貴妃的墓已被人發現,於今日的變故事先沒有做半點準備,如今連秦時月都被懿和帝借故撤走……此時若有半點反意,依懿和帝六親不認的性格,外麵重重禁軍舉刀湧進……那時就真成了甕中捉鱉,前太子當日的下場就是他們今日的下場。
果然,長歌如此想著,就見時照用力握緊了腰間的長劍,最終終究是無能為力地鬆開了手。
不動,還有一線生機,畢竟皇帝也是要麵子要名聲的,不會無緣無故虎毒食子。
動了,剛好授人以柄,隻能被一網打儘。
這是一個進退維穀的困局,長歌正不知該如何絕處逢生,時陌斂笑開了口,淡淡地反問懿和帝:“三哥的腿,父皇可還想要?”
長歌眸光乍亮。
懿和帝玩了一輩子陰謀,自然也立刻領會到了時陌用意,當即渾身一震,死死盯著時陌:“你,你竟在這裡等著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