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行路三四天,方天至便出了河南境內,欲過鄂地往西入蜀。
他準備先進西南,再往東南,這樣先遊山再賞水,又能漸入繁華之地,十分舒服。他的規劃是沒有問題的,但是眼下有一個大問題,他的大餅吃光了。
經過一間小廟,方天至遙目一望,隻見山門口的韋馱像將手上的降魔杵往地上一戳,擺明了不與掛單僧人免費招待的意思。他心中一苦,摸了摸師父贈的缽,開始盤算要如何張開這個化緣的口。
明知道你徒弟生就一副花容月貌,還要他敲彆人家的門,白吃彆人家的飯。
你這是在逼人犯錯誤啊師父!
方天至忍住肚餓,走過這間山廟,往人煙繁華處去。
不過十幾裡外,就有一處大城,方天至往城裡的大道上那麼一溜達,照舊被人頻頻相看。他打量著大道旁的鋪麵,欲找一食肆化緣;但也是巧了,下一處十字街頭上,東邊大路朝南一座宅邸迎街開了兩扇烏漆銅環門,門口石獅威武,並站了兩個身姿矯健的青衣漢子。不遠外圍了個石欄,裡頭豎著一杆十數米的旗幟,青色旗麵上繡著一對金環,正迎風招展。
方天至定睛一瞧,也不往包袱裡掏摸化緣缽了,徑直走到那處宅邸前仰頭一望,隻見門額上掛著一方大匾,上書“金環鏢局”四字。
兩個守門的青衣漢子見有人來,紛紛上前抱手一禮,態度客氣的招呼道:“這位師父請了。”
方天至泰然道了聲佛號:“施主有禮。敢問府上正是王傳恭總鏢頭當家的金環鏢局麼?”
左手邊那漢子道:“不錯,此處正是金環鏢局。請教師父法號?此番是來化緣,還是有事相托?”
那就沒跑了!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
這個叫王傳恭的,他師父空明曾提起過,是他早些年曾收下的一個俗家弟子,據說為人不錯,天分尚可,對少林寺執禮甚恭,開著一間金環鏢局,年年都有大筆香油錢奉上。
如今碰著他了,那麼這頓晌午飯至少是妥了。
方天至大鬆一口氣,心裡卻唏噓不已,知道跟陌生人化緣這回事早晚免不了。
不說沒錢,隻說作為一個聖僧,怎能連緣都不能坦然化呢!?
如此想著,臉上不露。方天至向這二人微微一笑道:“小僧出家少林寺,拜師空明,法號圓意。今雲遊在外,路過貴寶地,便來拜會俗家師兄。”說著自懷中摸出度牒,遞了過去。
這兩個漢子聞言頗為詫異,蓋因少林圓字輩僧人如今大多年長,從未見過這般年輕的。但此事又無須扯謊,與總鏢頭一相見便知真假。兩人對視一眼,左手邊的先接過度牒,右手邊的則抬手請道:“請圓意法師隨我來客廳稍作歇息。”
方天至剛在客廳喝了幾口好茶,便聽一陣雜亂腳步聲自後院而來。不多時,一個身披鬆綠綢衫的中年男子打頭而出,長眉秀臉,唇上蓄須,氣質頗為斯文。他甫一瞧見廳中端坐的年青和尚,便覺其神容清湛絕倫,不由吃了一驚,心道這和尚怎麼這樣俊俏,但他走鏢數十年,江湖甚老,仍是滿臉含笑,雙手合十做了個佛禮:“原來是圓意師弟,府上怠慢,請師弟海涵!”
方天至也起身回禮,笑道:“王師兄客氣了。”
這廂賓主見禮,分位坐定,王傳恭再去細看這位師弟的相貌,立時又有滿室生輝之感,不由暗中咂舌。他俗務纏身,多年未去少林寺拜謁空明了,隻隱約清楚他老人家收了個關門弟子,具體模樣如何,武功幾許,便不得知。今日他見方天至品貌不凡,略生親近之意,口中關切問:“師弟此番下山,可是寺中有事交辦?”
方天至道:“此番下山,乃是奉師父之命,打探那謝遜的下落。”
王傳恭沉吟片刻,又問:“師弟欲往何處去?”
方天至答:“先行入蜀,再往東南打算。”
王傳恭笑道:“巧了!新近正要走一趟往川中去的生意,師弟如不嫌棄,不如同往。”
那敢情好哇!
方教主知曉這是他做下的人情,但不用化緣就是美滋滋,他假意猶豫片刻,一本正經的道了聲佛號:“如此便叨擾了!”王傳恭連道客氣,又請他移步往後院花廳就坐,一行人邊走邊聊,方天至也一一知曉了王傳恭身後跟著的幾個人姓甚名誰,無非得力的鏢頭抑或他的徒弟雲雲。
金環鏢局這一整座宅邸規模頗大,朱梁畫棟,綠樹瓊花,雖多有匠氣,但裝飾華美,作為鏢局來講,已是十分氣派。幾人進了二院,迎麵好大一座白石鋪就的場院,兩側細柳紅楓下,擺著十八般兵器架子,另有石墩、木樁等等不一,正有許多赤膊的青壯男子在其中操練。
王傳恭笑道:“鏢局正院裡接待客人,這二進院便用作各位鏢師日常起居的住所,大家夥兒常聚在一處切磋談笑。”他又問,“不知師弟如今功夫精進如何?可曾練過韋陀掌了?”
王傳恭是少林俗家弟子,對寺中武學也稍有了解,知曉從羅漢拳練到韋陀掌,天分出眾者亦須十多年。他自蒙空明傳授了一套羅漢拳、半部韋陀掌,練到如今已有三十多年,自覺博大精深,猶未儘知其意,行走江湖已然少見敵手,便對少林武功極為尊崇,如今瞧方天至年紀甚輕,問他練過韋陀掌未有,已是高看他一眼。
方天至望他一眼,笑道:“是練了一些時候。”
王傳恭隻當他已練到了韋陀掌,不由放下幾分心,對他更為看重,口中讚道:“師弟天賦過人,未及雙十已練到韋陀掌,想來必成一代高僧!”
方天至和和氣氣道:“不敢,本寺武功精深,貧僧不過略通微末罷了。”
王傳恭領他沿場院四周的抄手遊廊行走,一邊道:“實不相瞞,往川中走的這一趟鏢,押得是一批紅貨,乾係甚大,是以才要我親自去送。此番請師弟同行,亦是懷有私心,還請師弟多多擔待。”
方天至聞言仍是不驚不動,從頭至尾隻一副安閒態度:“若有坎坷,貧僧願儘綿薄之力。”
如此皆大歡喜,王傳恭令廚下整治了一套頗為貴重的素齋,席間以茶代酒,熱熱鬨鬨的給方天至接了個風。又過兩日,鏢局上下打點籌備妥當,便開出一隊輜重馬車,一行人浩浩蕩蕩取道西南往川中行去。
這一路上,金環鏢局的車隊隻慢悠悠沿著官道行走,極少野外露宿。為了避免夜間行路,即便天色尚早,也會在城鎮裡歇腳,等天亮才肯出發。王傳恭往前頭派出五騎好手散開探路,行事十分小心,顯然這批紅貨很是燙手。
這般綢繆之下,待入了川地,一路上也沒有甚麼大事發生,方天至隨隊騎馬而行,有多次察覺山林中有人藏伏,但對方俱隱忍不發,想是王傳恭常在這一帶走鏢,早已打點妥當,亮出鏢旗便能保得平安。偶有跳出來打秋風的綠林好漢,也被鏢局裡的好手收拾了。
方天至其時隻作旁觀,見到有人死傷,便似模似樣的道聲阿彌陀佛。在他心裡,這幾條雜魚根本不該勞動他老人家出手,實在掉價。何況人家能解決,你上趕著去料理了,人家也不會高看你幾眼,何苦來哉。
雖然方教主出工不出力,但王傳恭鏢局上下對他仍是十分禮遇,縱然趕路艱辛,吃喝上亦儘力整治熱湯飯,生啃大餅的事情少有發生。
單這就比方天至自個兒上路時好太多啦!
月餘之後,車隊終於轉至龍泉驛附近,離成都府不遠了。鏢局上下不僅沒有鬆口氣,反而更加警醒,畢竟這一路平靜得過頭了。方天至慣於打坐,早已練得神清意淨,夜間客棧任一細響異動都在他心中,他見鏢局上下人人疲憊,便領下了這樁苦差事。王傳恭欣然道謝,但為求穩妥,仍將鏢師分作幾隊,夜間輪流看守車馬,一刻也不離人。
方天至打量過這些人守貨的站位,但他們隻圍著馬車行動,沒有甚麼輕重主次之分。興許那批紅貨藏在哪兒了隻有王傳恭等個彆人才知曉。他與王傳恭畢竟不熟,也不去問他這個,每到夜裡,便撿條草墊往院裡一鋪,迎月閉目而坐。
幾宿之後,眾鏢師見他仍神光熠熠,精氣完足,心中俱添幾分佩服。
車馬再進,於一日午後趕到一處高山夾道。蜀中土沃,又兼雨水沛然,兩側山巒遍覆綠樹野花,茂然深秀,不知其深。這大好風景,看在鏢師眼裡卻隻有一個險字。王傳恭勒令車馬停整,召出三個輕功紮實的鏢師往前方山裡探路。
一炷香之後,這三人也未曾回來。
眾人心情頓時一沉。
再看這山中茂林,隻覺綠意深沉,飛鳥罕跡,寂靜無聲中全是凶意。
王傳恭擺擺手,各人手上均亮出了兵刃,全神戒備四周。副總鏢頭周嶽上前一步,在王傳恭耳邊道:“總鏢頭,這地方不好過。咱們回頭?”
王傳恭搖搖頭:“回頭亦不好回。”他雙手抱拳,向四周空空一揖,亮高了嗓門,“請教是哪路英雄?金環鏢局借貴寶地往成都府去,請英雄行個方便,來日必有所報!”
他高聲喝了三遍,山林中無人應答。見狀如此,王傳恭深吸口氣,回頭朝方天至那頭望去,卻見這小師弟已從白馬上翻了下來,正一手撥著念珠,朝他微微一笑。他便苦笑道:“前方凶險,師弟顧全自身為首要。”
方天至道:“貧僧曉得。”
王傳恭不再多言,而是吩咐道:“舉盾,當心暗箭落石!”話罷一馬當先,往山林中的夾道而去。待眾人行至中途,兩側山中果然有人叫道:“放箭!”登時幾道箭雨潑撒而下,鏢局眾人雖有準備,但箭來得密且急,編盾隻能護住頭臉身軀,普通鏢師便有中箭呼喊的。王傳恭率領鏢局一眾好手分散開來抵擋箭雨,正當時,山坡上滾落下許多大石,數十個戴鬥笠的青衣人隨後衝殺出來,又聽喀拉幾聲,兩三棵大樹被放倒在大道前後,將車馬去路擋住了。
王傳恭棄刀不用,使出少林拳掌功夫,抵擋住幾名青衣人。甫一搭手,便試出這幾人都是好手,他拚力抵擋,幾十招後將其中一人擊倒在掌下,但身上亦中了一刀。正無暇他顧之際,便聽身後有人道:“總鏢頭,我來助你!”
王傳恭聽得是周嶽聲音,不去回頭,隻喊道:“不必管我,你自去抵擋一麵!”話音剛落,忽覺腰後一陣發寒,仿佛有兵刃迫近。他心中悚栗,反應不及,隻覺要命喪於此,卻聽身後“啊喲”“唉喲”幾聲慘叫,由遠及近,不絕於耳。他與身前敵人對過一掌,回頭一望,隻見自己與遠處一匹白馬之間,十餘米上躺倒了十七八個人,不知是死是活,其中離他最近的,正是副鏢頭周嶽——他伏趴在地,右手猶握著兵刃。
王傳恭暗叫一聲僥幸,也顧不得悔痛,再要與敵人交手,打橫裡忽而伸出一隻覆著茶色僧袖的手臂,林間日光灑落,映照那人指掌宛如玉就。
王傳恭那一掌“山門護法”還未與麵前的敵人對上,那條手臂已是後來先至,一掌擊在他身旁另一個青衣漢子胸口,那漢子兩眼一翻,隻叫出半聲便軟倒在地。
王傳恭一掌打開身前敵人,竟在這生死關頭發了個呆。蓋因這一招他是認得的,正是韋陀掌的第二十六式,名叫“曇花一現”。這一掌極難練就,對陣亦極難使,他打了三十個年頭,從未料想有人能把這一掌迎麵打到人的胸口上去,更彆說一擊倒斃,除非對麵的人是個傻子。
然而就在他眼前,一個他招架間頗覺棘手的好手,就如個傻子般被人“曇花一現”擊在當胸,毫無反手之力的翻倒在地。
王傳恭還自怔忡,隻聽有人在耳邊道:“師兄莫要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