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萬葉堂中一派燈火寂靜, 陳幫主等七八人各懷心事,默坐不語。也不知多久,燈火忽而一跳,門外忽而人聲騷動,陳幫主心中一動, 揚聲道:“何事喧嘩?”
一名幫眾便推門而入,稟報道:“山下元營驚動,似有變故。韃子兵眾將甚麼人圍住後, 不知為何又放上山來了。”
陳幫主忙問:“那人在哪裡?”
幫眾答:“還未曾找到。”
這廂對答方了, 自萬葉堂外,忽有一道清嘯聲傳來,瞬間如漫天月色般響徹四方。那聲音不疾不徐,如在耳邊:“貧僧幸不辱命,還請與諸位英雄相見!”
陳幫主聽出這聲音正是適才那灰衣僧人的,不由精神一震, 吩咐手下道:“若有一灰衣僧人上山來,爾等立刻放行,態度須恭敬些。”
因有這吩咐,方天至攜著那白衣郡主往山上去時, 便一路通行無阻。以他功力, 自然也能做到行蹤隱匿,再在眾人麵前來個大變活人。但適才已然失禮,若再逞恃武力,不將追風幫的規矩放在眼中, 便顯得十分傲慢無方了。
方天至是為了做好事來的,何苦給人那種印象來?此番長嘯出聲,便是要讓友軍知曉他人已回來,好教他坦坦蕩蕩的登上山去。然而他剛上山未多久,懷中那郡主卻忽而張口道:“你是哪個野廟來的假和尚?”
她聲音嚶嚶嚦嚦,雖略顯虛弱,卻一如玉環相交,煞是悅耳,更兼鎮靜自若,似乎絲毫不為自己處境擔憂,惹得方天至覺得一陣有趣,便樂意出聲答她:“貧僧侍奉真佛,自然是真和尚。出身如何,不勞貴人掛懷。”
那郡主立時道:“既然是真和尚,為何懷抱著我這樣一個女孩兒不放?你羞不羞的?”
喲喲喲,跟你圓意大師玩這套,沒用的大兄弟!
方教主一本正經說:“若將貴人夾在腋下,也不是不可,隻恐貴人消受不得。”他本一手環在她一側肩上,使輕功帶拂她前行,此時話了,便作勢要將她夾在腋下。
那郡主當即急道:“且慢!”她心中頗有些氣惱,又怕這賊禿當真極為不雅的夾攜她上山,便不敢耽擱,清晰巧妙的吐出一串話來,“你這和尚能從軍營深處將我劫來,武功之高強,顯然數倍於我手下家臣,遑論於我。既如此,何不將我腿上穴道解開,我自隨你上山便是了。”說罷,又激將道,“難不成大師還擔心我這弱小女子,能從你眼前飛了不成?”
要說這少女,確實是朝廷敕封的一位郡主,封號稱為紹敏。她本名敏敏·特穆爾,自個兒又起了個漢名叫做趙敏,父親乃是如今兵權在握、聲威煊赫的汝陽王。她自小聰明機敏,遠勝旁人,又生得美貌無雙,是以身受萬般寵愛長大,小小年紀才能借得二三千的兵權,於湘中行這剿滅幫派之事。如今雖然人為刀俎,但她卻知山上這群匪寇將她視作救命稻草,性命一時想來無礙,便生起試探的心思,想先瞧這和尚會如何待她。
方教主心想,雖說這小姑娘頗為詭詐,但是自己也不怕她,便依言停下,將她腿上穴道解了,口中解釋道:“郡主所言有理,是貧僧一時疏忽了。”又朝山上作勢一禮,“如此請上山。”
趙敏瞧他麵色淡然,氣質斯文,心下不由稍定,臉上卻不顯露分毫。她自知見好就收的道理,也不討價還價要他將其餘穴道解開,自個兒站定後,便再也不瞧方教主一眼,毫不示弱道:“煩請帶路。”
兩人於山路上行走,越過崗哨不知幾重,追風幫幫眾不知趙敏身份,瞧她與方天至同行,又生得容光攝人,自有凜然不可犯之勢,便不上前阻攔詢問。方教主一路暗中看她言行,倒也生出一絲欣賞之意。及至二人走入寨牆,來到萬葉堂前,陳幫主等人已率眾相迎多時,兩方相見,陳幫主先作揖道:“大師辛苦,先請廳中上座!”
方教主亦彬彬有禮道:“幫主客氣了。”
大家夥兒重新在堂上分坐,獨留趙敏一人站在中央。她也不怯場,一雙美目四下逡巡而過,複又望向高懸在頂的一方牌匾。那匾上鐫刻著四字行書,作“如雨如潮”,仿佛已有年頭。她自作端凝之態,陳幫主亦城府深沉,先不去理她,而是正式向方天至介紹了諸人名姓,原來他名叫陳友諒,他那黃袍師弟則叫錢北鬆,其餘幫眾頭目等等不一。待大家互相見過禮,他才轉而致謝,“大師遠道而來,仗義相助,姓陳的感激不儘。隻不知大師此番探營,可有所得?”
方教主便向趙敏一指:“僥幸將蒙古郡主請來相助。”
他這話一落,陳幫主這才正眼往趙敏身上看去。適才在夜色之中,瞧不清晰,如今燈火輝煌照人,隻見堂下那少女白衣金冠,素麵朝天,容光燦爛不可逼視,竟叫他略微怔了一下。那少女被這許多人審視,麵色絲毫不變,不言不語,神態中卻自帶有三分從容貴氣。這份罕見態度,倒叫陳友諒有些相信起她的身份來。
但他正自沉吟不語,下方一個頭目王滿便疑道:“朝廷郡主何等身份,怎會出現在此地軍營中?”他又打量起趙敏模樣,言辭不由帶出輕薄之意,“這樣一個千嬌百媚的小娘子,若說是韃子頭領的小妾,倒正合適身份。”
雲山派的喬朋聽了,也緩緩點頭附和道:“在下也有此疑慮,這女子身份究竟如何,不知大師可有確鑿證據?”
他二人話音一落,方教主還未說甚麼,趙敏卻臉色一寒,怒斥道:“我乃汝陽王之女,朝廷敕封紹敏郡主,賊子焉敢辱我!”
王滿兩眉一豎,豁然而起:“你這小娘皮——”
陳友諒忽而道:“王堂主且住!”又望向方天至,“具體如何,先聽圓意大師說來。”
方天至先看了趙敏一眼,這才道:“我於營中探聽到她與元兵頭領霍爾洛的對話,這才得知她身份。”又將元兵如何顧忌她身份,將他二人放歸山上等事一一說了,大家這才相信趙敏確實是朝廷郡主,不由各作顏色。王滿直接喜道:“有了這韃子郡主在,咱們這受圍之危豈不迎刃而解!明日便叫韃子撤兵,否則便先斷她一根手指送去,看他們聽不聽話!”
趙敏聞言冷笑一聲,道:“蠢貨啊蠢貨。真是愚不可及!”
王滿怒道:“你說甚麼?”
趙敏卻不答他,悠然望向廳上那方牌匾,仿佛不屑於與他對答。
陳友諒見狀,緩緩問道:“不知郡主何出此言?”
趙敏這才開口:“剿匪一事,霍爾洛不過是奉我父王的命令來助我的。若我平安無事,剿匪不成,自有我能替他周旋,還不算太糟。但若我有個三長兩短,父王屆時定然震怒,到時萬一這匪還沒剿成,你若是他,你還活得了麼?”她又笑道,“換句話說,我若無事,這匪可剿可不剿。我若有事,這匪就非剿不可。彆說切我一根手指,便是少我一根汗毛,管教這山被夷為平地,所有人都死無全屍!”
陳友諒聞言,淡淡道:“原來如此。咱們也無意害郡主娘娘的性命,隻是請你上山來,寫封書信給那叫霍爾洛的人,請他退兵去,屆時定然再客客氣氣的將你送回去。”
趙敏亦淡淡道:“此事絕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