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至聽他這樣說,便也點點頭,不再過問,隻道:“貧僧身上還有些大餅,大師餓不餓?”
無憂喜上眉梢,道:“快來快來!餓得狠呢!”
方天至便從包袱裡撕了塊餅給他,又給外頭的小沙彌福慧送去一些。這眨眼功夫,待他回到禪院裡來,無憂已經將餅吃了一半了,方天至便又問:“我瞧大師腸胃也還健旺,何以病弱至此?”
無憂聞言,抬頭望了一眼方天至。他雖行將朽木,目光卻一如赤子般清澈。這一眼過後,他想了想,開口道:“那我便同你說了罷。我師父一共收了四個弟子,我有兩個師哥,無牽和無掛。我大師哥無牽,佛法上不怎精益,但他甚會打理寺中事務,心裡一直想繼承我師父的主持之位。我師父一個不高興,便將他趕下山去了。這個我適才也和你說啦。”
方天至忽而聽他說起碧峰寺舊事,似有交代後事之意,便鄭重聽著。無憂見他聽到了耳中,才繼續道:“無牽師哥下山時,我還小。山上便隻有我和無掛師哥一起,我倆從小長大,感情自然深厚。原本一直很好,但有一日,寺裡來了一個女香客,於寺後精舍中住了些時日,結果就壞了事。”他歎了口氣,“我無掛師哥生得很俊,你雖沒見過他,但你瞧我師弟無慮模樣,也能猜個七八分。”
橋,橋豆麻袋?!
貧僧好像沒聽懂啊!?為何看你師弟長相,能知道你師哥啥模樣!
難,難道他們是相差幾十歲的孿生兄弟?
讓貧僧靜一靜!
方教主還未來得及作出個表情來,無憂自個兒愣了一愣,然後道:“啊呀,我怎說這樣快!”
貧僧怎麼知道!
你就這樣告訴貧僧了真的好嗎!
方教主臉上仍一片木然的鄭重,就聽無憂續道:“唉,總之無慮下生時,這事便瞞不住了。我師父一怒之下,便要一掌拍死我師哥。師哥他固然不對,但我卻也不能瞧著他死,便上前替他擋了一掌。這一掌險些將我打死,我師父卻更生氣了,打完我一掌,又一掌往我師哥頭上拍。我師哥素來敬重師父,跪在地上一動不動,便被他打死了!”
方天至聽他三言兩語,將這樣慘烈的事情道來,不由歎道:“阿彌陀佛!”
無憂沉默了片刻,才道:“總之師哥就死了。無慮他娘生他時亦死了。隻留了這麼個繈褓嬰兒來。我本以為他必死無疑了,卻不知怎麼,師父沒將他扔了,而是留在了山上,還甚是疼愛他。師父打死師哥後,身體忽然就衰敗了,沒過多久便圓寂了。唉,他打死我師哥,心裡又何嘗好受呢!故去之前,師父將無慮收作弟子,囑咐我不可告知他身世。我便也就這樣將無慮帶大。”他最後道了聲佛,愁眉苦臉道,“唉。無牽無掛,無憂無慮,我師父給我們四個起的法號,除了我來,竟沒一個準的!真邪門哉!”
方教主一時語塞,隻好隨之道了一聲“阿彌陀佛”。
無憂歎了口氣,複又將大餅從腿上拿起,張口大嚼一番。咽下去後,才道:“我早先受師父一掌,差點死了。如今多活幾十年,也差不多到時候了。”他目光寧和的望向方天至道,“我囑咐你來,便是想問問你,願不願意將我師弟領走?如今嘛,多了個福慧,要不你也捎帶上?我思來想去,總不能叫他二人餓死罷!托付給你,倒還可以,我雖不喜歡寺裡其他徒弟,但挺喜歡你這小和尚的。”
方天至望著他枯槁的臉孔,沉默片刻,最終道:“貧僧知曉了,大師且放心罷!”
無憂聞言,臉上也沒露出甚麼驚喜之色,仿佛已料到了這般結果,隻是欣然的拍掉手上餅渣,忽而自蒲團上站了起來。
方天至不由問:“大師有何吩咐,貧僧可以代勞。”
無憂坦然悅道:“他們既然有了托付,我便放心啦。既然固有一死,死在這禪房之中,又有什麼樂趣?”
方天至還未答話,梅樹下的福慧眼尖的瞧見無憂,急忙向他跑過來。無憂伸手將衝過來的福慧攬在懷裡,向他道:“師父要出門玩去了。你往後,就跟著圓意和尚一起,要聽他的話,知道了麼?”
福慧道:“師父,你不是要死了嗎?怎麼還出去玩?”
無憂道:“師父一高興,又不想死了。”
福慧露出一個極安心的笑來:“那就好了!你怎不帶我一起去玩?”
無憂道:“你還太小,過幾十年來,再帶你玩。”他朝方天至努努嘴,續道,“後山找你師叔去,然後與圓意和尚一起下山去罷。”
福慧不情不願道:“那好罷!”
無憂凝望著他,輕輕將他往方天至身邊一推,口中和藹道:“去罷,去罷。”話畢,他複又抬頭,用一種無牽無掛的灑脫目光望向方天至,嘻嘻一笑,“我走了!”
方天至張了張口,肅容道:“大師珍重!”
無憂擺擺手,越過二人,向屋門外一跨。
細雪中,他漸漸朦朧成一道枯瘦白影,消散在了梅林深處。
方天至靜佇片刻,垂頭向福慧道:“咱們去後山找你師叔去罷?”福慧卻隻呆呆望著遠方的梅林,忽而就大哭了起來。
方天至勉力安慰:“你莫哭了,你師父隻是出門去玩了。”
福慧嚎啕道:“他就要死了!我又不傻!”
作者有話要說: 真是唏噓纏綿的一章啊!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