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江南並不是那麼好安居。
三個光頭劃著小船, 冬去春來間, 路過了許多好地方。青山沃土, 綠水肥魚,吸引的自然不止是和尚, 它們早就有主了。無慮不愛見生人,而福慧又甚為年幼, 故而一遇人煙, 都是方天至這個相貌俊俏的斯文和尚支撐門麵。
這一日傍晚時分,三人將小舟泊在河畔。福慧趴在船尾, 把麻繩係在渡口的欄杆上, 而方天至則往附近炊煙升起處去打探消息,順帶化緣。半個時辰後, 方天至提著乾糧餅子並一隻小瓦罐回來了。
老遠外,他便瞧見福慧蹲在船篷裡,正拿著隻蒲扇對著小火爐扇風,爐子上架著的瓦鍋正逸出嫋嫋白霧,他邊看鍋子, 邊時不時抬頭瞧瞧方天至去的方向, 樣子仿佛急等飯下鍋一般。
方天至望著他不由一笑,待走更近些,福慧自夕陽餘暉中望見他披沐金粉而來的剪影, 忍不住喜笑顏開的站起來揮手。渡口旁生著一棵老梨樹,雪白花瓣越過他小手飄到船篷後頭,而無慮正安安靜靜的坐在船板上, 呆呆的望著花瓣飄零入水而去,仍舊一副不論對甚麼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樣。
方天至走到渡頭,福慧一個虎抱,便將他手上的東西全攬到了懷裡,驗看一番後,對他本次化緣的成果非常滿意,這才喜滋滋的將乾糧放進艙裡的一口大缸中,又把那一小瓦罐的鹹菜妥善收好。福慧收拾完家當,仰頭一瞧,見方天至正笑吟吟的站在岸旁梨花下望著他,不由一撇嘴指揮道:“快去挖點筍來下飯。”
方教主頓時就笑不出來了,道:“將就下,改天再說罷。”
福慧不情不願道:“好罷,如今筍正好吃,要多挖些回來醃上。”
方教主道:“是是是。”說罷,才一腳跨上船來。他餘光向船頭一瞥,卻瞧見無慮的目光已不知何時從流水落花上移開,正落到他身上。他便笑問:“今晚吃飯不吃?”
無慮靜靜凝視著他,搖了搖頭後,也不說話,又自去望遠景去了。
福慧歪頭掐指一算,道:“師叔,你足有七八天沒吃東西了,也該吃啦!”
無慮道:“還不很餓。”
方天至與福慧對視一眼,也不再強勸。三人朝夕相處足有四五個月之久,福慧對方天至愈發熟稔,時常顯出依賴親昵之態來;而無慮則恰恰相反,打一開始,他還同方教主說上一二句話,但時日愈久,他話便愈少,現如今方教主問話,他都隻搖頭點頭,極少交談。對此,方教主頗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無慮本就是個怪人,他也不以為意。
待飯燒熟,方天至與福慧並肩大嚼完畢,河邊霞光更淡,水波中隻蕩漾著一抹倦沉沉的緋色,福慧瞧方天至踱到岸旁的草地上躺下,便也下船隨他一起。
兩人手枕光頭,一並望著遠方數道朦朧在昏色中的炊煙,忽而一陣春風襲人,吹卷梨花如雪般灑落,福慧的注意力登時轉移了,兩隻眼睛盯住飄到頭臉上來的花瓣,一有落到鼻尖臉頰上的,便噘嘴吹氣兒,不一會兒倒弄得自己癢癢的,忍不住嘻嘻笑了起來,又扭頭去瞧方天至。
黯淡金暉從天邊壓來,將方天至的側容照映得仿如峻山廓影,彆有雍容之色。福慧側著小腦瓜瞅了他半晌,抬起手來替他將眉額上的花瓣蹭下來,提要求道:“我瞧你包袱裡有笛子呢,你吹給我聽聽罷!”
方教主懶洋洋道:“改天,改天。”他仰天打了個哈欠,“差不多該練功了。回船上去。”
福慧不滿的無聲抗議了片刻,到底還是隨他一起爬起來,三個光頭各自在船上坐定,紛紛練起功來。福慧年紀雖小,但無憂給他底子打得很好,目前隻需按部就班去煉,並未到甚麼險要關頭。反觀方天至自己,菩提心經倒是最近才有所進展。
自下少室山以來,他便發覺,菩提心經的修煉幾乎陷入停滯,不論每日花多久時間去打坐,也沒甚麼用處。時間一長,他便猜或許是山下諸事煩擾,不比山上清靜自在的緣故,便也不去強求。直到前些日子,他與無慮二人隨水東下,不再怎麼理紛亂世事,心經的修煉進境才意思意思般的動彈了下。
能有此收獲,對方天至來說也算是意外之喜了,故而近些日子以來,船上諸事不便,他便重新修煉起這門武功來。
第二日一早,三人便又繼續上路。月餘之後,小舟順水來到江浙地界上,然而這一帶人煙愈發稠密,避人的好去處更難找尋。如今再往東去便要入海,雖說往無人小島上去亦無不可,但方天至不能長久陪伴二人,小島四麵環海,一旦有甚麼變故,無慮指望不上,福慧又年小單薄,反而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但這事也急不來,方天至便調轉船頭,隨意撿一條細流而去。路上三人又逢遇了數座村莊,方天至隻當尋常,也不覺失望,仍舊每隔幾日上岸化一波緣。如此飄蕩數日,兩側農田日漸稀少,青木秀林反而日漸豐密,小舟穿林而過,三人隻見周遭土沃草茂,更有許多小動物簌簌而動,不由稍感振奮。正當時,自林子裡鑽出一個樵夫來,他瞧見河裡小舟,忙將柴擔放下喚道:“三位師父,欲往哪裡去!”
方天至聞言撥棹一佇,於舟上和氣道:“施主有禮了。貧僧三人信舟而來,欲尋一偏僻處隱居。敢問施主,此去往前,可還有村落沒有?”
那樵夫瞧他三人生得都俊俏可愛,不像壞人,便好意道:“林子深處雖沒有人煙,但卻不可去!”說著臉上露出敬懼之色,“再往裡去的山坳,便是山神居所。擅自闖進去的人,從沒有出來過的,近百年來都是這樣。”
方天至聞言不由微微露出詫異之色,道:“此處既然有水流,順水而行,豈會迷路?”
樵夫解釋道:“曾有人沿著河進去,卻不知怎麼忽然發狂,奔進樹叢裡去了!三位師父莫要進去,惹得山神怪罪!”
方天至是有地府戶口的人,雖然篤信鬼神,卻不信在這裡會有。畢竟新頒條例說得明明白白,這可是武俠世界。而往前又是開闊山坳,想來也非瘴氣害人之故,那麼十有八/九是有武林高手占了穀地,或是暗中出手將人害死,或是布下了甚麼厲害陣法,令無知村民以為鬼神。
方教主雖作如此猜測,卻也要親往查勘才知。思慮片刻後,他向那樵夫懇謝道:“施主好意,貧僧甚是感激!”待那樵夫離去,他將小舟停住,獨個上岸來,囑咐無慮二人在原地等他,便要往那山坳去走一遭。
福慧當即急了,道:“你不要去!”說罷,立時伸手去拉方天至,抓到他腕子便緊緊不放。方天至回眸一望,恰瞧見福慧仰望過來的目光,那目光又是無助又是懇盼,便如他當初抱著無憂衣袖時一般。
方天至微微一怔,旋即柔聲寬慰道:“不要怕,我武功很好,一會兒便會回來。”
福慧叫道:“厲害有甚麼用!你還打得過神仙麼!”
方天至隻好停下來一番好說歹說,勉強說通他知曉,山坳裡必然不是鬼神,而是武功很高的前輩故布疑陣罷了。他雖感頭大,卻也感念福慧一番心意,最後摸摸他腦瓜,才順水往深林中去了。他做魔教教主時,便精通五行八卦,於陣法一道上深有研究,是以絲毫不怯,於淙淙水聲中深進不止,不多時便瞧出,時隔百年,兩岸花草雖已雜生,但古樹堆石仍舊森然有致,其中仿佛深有玄奧。他停住細觀片刻,便確認這裡果然是陣法遺跡。
方天至心中頗感惜服,也不知是甚麼高人布下如此厲害的陣法來,百年身後,威力猶存一二,令尋常村民敬若鬼神,竟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如此想來,複往深處行去。
一二裡之後,方天至於河畔三棵姿態豐美的老樹之間尋到了艮宮生門,便掉轉腳步離水入林。入得林中,更彆有洞天。人在其中,片刻便不識方向,若仰頭望天,便見枝葉參天交展,觀之如鬥轉星璿,令人沒由來一陣心悸目眩、齒顫膽栗,卻是出了河邊陣來,又入了林中陣去,先頭那陣中的生門,卻是這陣中的驚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