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萬安寺坐落於大都城西, 叢林深廣, 苑宇錯落, 規模之大與少林寺仿佛。殿後立有一座十三層寶塔,欄杆朱紅,琉璃晶瑩,煞是醒目。方天至剛一進城,老遠就瞧見了重重民居後的寶塔塔身。
路過城門布告之時,他手扶鬥笠仰頭一看,還自上頭瞧見了自己的通緝畫。畫上一個和尚滿臉橫肉、鬥眼大嘴,側麵還附有小字描述兩行,賞金若乾。方天至看得稀奇,實不知靠這與他一分一毫也不相似的畫像,何年何月才能逮住他。趙敏明明與他相見數次,何以朝廷卻頒出這般相差甚遠的通緝像來?
大都城位處天子腳下,自然有好一番繁華景象,連乞丐都未有幾個。城中房舍鱗次櫛比,行人摩肩接踵,叫賣喧嘩不絕於耳,時不時還有幾個戴圓笠、披錦袍的蒙古男子騎馬信步街頭。若不是見識過外頭狼煙四起、民不聊生的慘象, 恐怕方天至還要以為大元朝正處於太平和樂之中。在街上轉了片刻,他瞧見附近一家亮幡子的食肆, 其中食客甚多,便走進去落腳用飯。
店夥計掌眼一瞧,先笑容滿麵的將他迎到空桌旁坐定, 這才口齒清晰的將店裡的素菜一一報上名來,請他參詳,神態語氣甚是伶俐。方天至點了素麵素菜各一樣,待他唱過菜名,這才和氣的問道:“請教店家,不知萬安寺在何處?”
夥計笑道:“萬安寺就在城西,佛爺瞧見老遠那寶塔不曾?那便是萬安寺的塔。”他瞧方天至生得英俊驚人,便有幾分好感,不免多說兩句,“萬安寺從前倒好,香火甚是旺盛,隻是近來那裡住進了許多番僧,各個凶煞狠毒,一個不高興,隨手便將路過人害死。不僅如此,這群人還時常擄掠婦女進寺,玩樂夠了才將人放歸。大師若要參拜佛祖,近期還是莫要去,免得衝撞他們,丟了性命。”
方天至聞言,心道恐怕這些番僧正是朝廷派去看守中原武林人士的。不過究竟如何,還需往萬安寺探查一番才知。思及於此,他先謝過夥計,匆匆用過飯後,便往城西方向去。
城西一帶皆是體麵民居,隻是愈往萬安寺方向去,稠密房屋便愈發稀少,寬巷之中朱牆縱橫,內中綠樹如煙,遮掩重重宅院簷角,令人不知其深。方天至一路行過,隻見有些巷子內,隻有一二間莊嚴門戶,顯是高官貴胄的宅邸。萬安寺身在城中,規模宏大,周遭又多是皇親國戚,在這大都城中的地位倒是甚高。
方天至行腳趕路,裝扮甚是低調,頭戴鬥笠,腳穿芒鞋,身上的那套靛青僧袍也穿得舊了。這幅模樣在喧嘩繁鬨處並不顯眼,但如今他已漸漸靠近蒙古貴族聚居之處,往來所見異族人甚多,便有些紮眼,是以一路上均運起輕功,避人而走,不多時來到萬安寺外。他遙遙望了眼門前,果然少見香客進寺上香,偌大一座叢林寺廟,瞧上去竟有些門庭寥落。
恰此時,一隊車馬忽而打不遠外奔來,方天至側身一步避到牆角旁,隻見來者共有十七八個人,打頭的乃是兩個紅袍番僧,二人神態凝定,步伐矯健勻長,顯是內功修為不淺。他們身後跟著五六輛馬車,車旁皆有人持刀騎馬隨護,仿佛上麵坐著甚麼緊要人物。
方天至見車轍上泥印深厚,來人俱是風塵仆仆,便猜測這隊車馬從城外來。觀其方向,他們似是從南門進城,與他恰巧錯過。車馬停在萬安寺正門,打裡頭立刻迎出四個番僧,上前引路。馬車旁的騎士翻身而下,當即打開車門,不住招手催促人下車。不多時,馬車中陸續走下數十個漢人女子,其中一半做女尼打扮。方天至將她們挨個看過,竟在其中瞧見了丁敏君和貝錦儀,隻是亦和其他人一般腳步虛浮,麵帶忿色。
想來峨眉派的人也是中毒受擒。方天至想到這裡,忽而見一道婀娜的雪青人影自最末的馬車中鑽出。他微微一愣,再定睛一望,卻見那人是個少女模樣,生得風姿清雅,柔麗動人,但卻不是紀曉芙。他心下不由一鬆,而那少女則毫無察覺,自顧自回過身去,恭恭敬敬的自車上扶出了一個神色陰沉的灰袍老尼來,料是滅絕師太無疑。
來接應的四個番僧瞧見那少女顏色非凡,臉上登時露意,幾人聚頭不知說了甚麼,又搖了搖頭,顯出意興闌珊之意,冷著臉將峨眉派的眾人押進寺門去。方天至沿著牆壁無聲疾奔片刻,待聽不見人聲時,腳下輕踏,當即振身飛過牆頭,落到一片綠蔭之中。
他借樹影掩護,在林中悄聲穿梭,不多時繞過一座四層樓高的大殿,遠遠瞧見峨眉派的眾人在番僧帶領下穿過遠處一道橫牆上的朱門,往後院去了。
方天至眼見四下無人,立時飛身掠到牆邊,翻躍綴上。待進了萬安寺後院,隻見除了僧侶禪房外,四下還建有許多精舍,白石小徑兩畔栽了香花碧草,甚是雅致清靜。此處人少,他擔心為人察覺,遠遠跟了一會兒,便鑽進路旁的一片翠竹林中,以便遮掩身影,而眾人愈行愈遠,漸漸靠近了那座十三層高塔。
方天至遠遠藏身在竹林之中,隻見其中一個番僧走至塔前叫門。塔門一開,立時又湧出數個番僧來。兩方交涉一番,又清點了峨眉派諸人的人數,便將他們一個個押進了塔中。輪到滅絕師太時,一個番僧嫌她走路甚慢,便不耐煩的推搡她肩膀,滅絕勃然大怒,一掌打到他手上。那番僧武功也算高強,實不料竟被這沒了內力的老尼姑一下拍中,殺心頓起便要還手,滅絕夷然不懼的站在塔前等他出招,仿佛有視死如歸之意。
那番僧抬掌欲落,卻聽身畔同伴大聲說了幾句胡語,神色複又遲疑,片刻後他臉上陰晴不定,一把將滅絕搡進了塔門之中,到底沒有下手害人。
方天至見狀,亦放下心來。他人在此處,若番僧起意殺人,他總得出手相救,隻是這樣一來,難免暴露了行蹤,到時萬安寺守衛必定愈發森嚴,救人恐怕難上加難。
待那幾個紅袍番僧結伴離去,方天至望了望這高塔,隻見其上欄杆無數重,窗影中隱隱有人往來走動不停。他對塔中環境陌生,若貿然進去查探,勢必驚動守衛,便先不輕舉妄動,準備先退出寺去,再做打算。正當此時,竹林深處忽而傳來一陣笛聲,曲聲婉麗細膩,曲折動人,隱有相思之意,頗顯出幾分閨閣情思。
方天至心中一陣好奇,實不知這寺廟之中,怎會有女子吹笛。稍作思慮,他恍然憶起那店夥計的話來,心想或許是被番僧困在此處的可憐婦女。如今雖然暫時救不得武林同人,但順手將個把女子救出苦海,還是不難。起意如此,他便尋笛聲而走。
不多時,笛聲愈發清晰,方天至悄聲走近,忽而在萬竿綠玉叢中,望見一間八角飛簷的精致竹亭。那亭子上掛著幾重蟬翼般的碧紗,內中坐著一人正自吹笛。紗影朦朧,吹笛人雖不見麵容,身段卻極儘清妙窈窕,確是名女子無疑。
方天至四下一望,不由皺了皺眉,蓋因這竹亭的遠處正立著兩列規規矩矩的番僧,近畔亦有三四個隨從模樣的人束手待命。以他的武功境界,略一著眼,便知這些人俱是江湖罕見的武功高手。正當時,涼亭左側一個赤發黑袍的頭陀微微側過頭,方天至一眼瞧見,便認出他正是那日圍攻少林寺的頭陀。他既然在此,那麼亭中人是誰不言而喻。
方天至心中微微警惕,目光在遠近竹影中一掃,卻未望見玄冥二老身影。而此時,自那頭陀目光所望的方向,已快步走來了兩個中年漢子。二人走到亭畔,恭恭敬敬的微微彎下腰來,神色甚是緊張。那笛聲不休,他們便就這樣靜靜等著,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方天至未找見人,便也收回目光來。他武功精深,縱使打不過這許多人,來去自如卻無妨礙,便欲潛伏不動,去瞧趙敏在此有何安排。心一靜下來,他再聽笛音,愈發覺得其中柔腸百轉,欲語還休,不由覺得站在這裡聽趙敏這些小兒女心事,實在有些說不出的古怪。心中隻盼她儘快吹完一曲,好聽那兩個手下奏事。
又過片刻,那笛聲悄然而歇。清風倏而吹過,篁葉蕭蕭細細,如人幽語,趙敏在亭中執笛而聽,輕輕歎了口氣。四下無人敢作聲,便使那歎息聲愈發有如怨如慕之意。她又靜坐片刻,亭外一個青衫男子笑道:“郡主六藝皆妙,信手一曲,使人聞之心折。”
趙敏聲音似有笑意,斯斯文文又漫不經心道:“朱先生還懂吹笛麼?”
那姓朱的男子麵容白淨,有書生氣,聞言謙遜道:“在下江湖粗人,半通不通。但聽郡主笛音,卻能想起些少年往事,頗有感懷。可見郡主這笛子已差不離成了七八分。”
趙敏不欲與手下深談,也不去問他甚麼往事,隻道:“笛音人成,我縱然潛心此道多年,又怎比得上適才風來一陣竹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