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下了天生山,就是一腳踏入了紅塵俗世中。
沒有船等在綠玉湖畔, 方天至就繞湖而走;走啊走的, 就在太平鎮更遠外,見到了許多更大的市鎮, 更稠密的人煙, 更多的湖海豪士, 各個挎刀挽劍, 出入朱門大戶、酒肆茶樓, 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血濺三尺。
方天至與他們不同,他則竹翠鬥笠,僧袍芒鞋,手裡捧隻缽, 腰上彆支笛, 四處含笑化緣, 一言不合擼起袖子就幫人做好事。此時他年有十四,武功造詣卻已恢複到了往世巔峰,然而一路迎著腦後五光十色的江湖人士走來,竟半點沒有用武之地——
沒有一個人看他這禿驢不順眼, 上前找事。
邪了門啊……
天生山地處閩中, 十分偏僻。方天至此番北上中原腹地, 沿途經過江贛、鄂東,及至河南境內,一路平安無事;縱然有剪徑劫道的, 他單憑力大無窮,一手拎一個扔飛到草叢河灘裡,也就解決了。如此說來,仍是沒在江湖上混出甚麼名堂來,聲望值還是靠做好人好事混起來的。
這一天,方天至輕車熟路地走在官道上。這裡已是嵩山附近,對他來說,接下來路該怎麼走一清二楚,就和回家也沒什麼兩樣。走到晌午時分,他肚中饑渴,張目一眺望,遙遙望見路旁一間野店,便闊步走去。
秋高氣爽,道旁黃花鬱鬱。
這間野店外,圍著一圈茅籬,門前一棵歪脖棗樹,樹下咕咕踱著四五隻老母雞,趴著一條黃毛參差的看家狗。
若是在倚天屠龍記裡,這地方是沒有這樣一家店的。
方天至站在籬笆外頭看了看,心中夾雜著懷念與新奇,走近店門口前,清嗓道:“阿彌陀佛,店家有禮了。”說罷推門而入。
門一開,方天至彬彬有禮的抬起頭來,下一刻險些沒給晃瞎眼。
隻見屋裡楚河漢界一樣分坐著兩撥人,見一個禿驢推門而入,便一齊抬頭向他看了一眼。隻見眾人後腦勺上紅光交疊,正燦爛閃耀個不停。
噫!
諸位好強的殺氣!
方天至在門口與他幾個麵麵相覷,櫃台後頭忽而有個夥計探頭探腦的伸長脖子,向他朝外擺了擺手,苦著臉道:“走吧走吧!”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可是貧僧肚餓難忍啊?!
方天至便假裝沒看見,僧袍一擺走進店中,到櫃台邊上亮出他的飯缽,文雅道:“貧僧途徑貴店,腹中饑渴難忍,不知店家能否行個方便,布施我一些飯菜?”
店夥計用一種看智障的眼神看著方教主,又偷偷覷了一眼他背後,吃吃道:“你,你等著,我去後頭給你看看。”趁機便要開溜。
但他剛邁出櫃台一步,忽而一道銀光自一個紅衣少婦袖中飛出,眨眼間便要刺進那店夥計的大腿中。方天至不動聲色,右臂倏而伸出向那銀光一撈。七八雙眼睛本死盯著他,卻沒有一個人瞧見他如何動作的,眼睛一花,下一刻,那銀光已被他輕飄飄三指拈在手中。
那夥計腳步後知後覺的一停,傻在原地,滿頭大汗。
方天至看了看這枚銀菱,向眾人回頭道:“他不過是個小夥計,諸位何必和他過不去呢?”
這兩夥人見他這一手舉重若輕的功夫,心中均起戒備,那紅衣少婦冷冷道:“事情沒了,這店裡一隻蒼蠅也不許飛出去。”
方天至已經深諳本世界清奇畫風,聞聲輕輕一歎:“蒼蠅好生生的飛來飛去,又如何得罪了女檀越呢?”
那少婦身旁坐著一個穿著藍緞衣裳的凜凜大漢,截口抱拳道:“尊駕是少林寺高足麼?”
方天至道:“不是。小僧不過是個山村小廟裡,剃度出家的野和尚。”
那大漢又問:“尊駕有何貴乾?”
方天至回頭看了眼夥計,無奈道:“貧僧隻是進來化個緣。”又微微一笑,“各位檀越行個方便,容貧僧坐下吃一口熱湯飯?”
那大漢看了眼夥計,終究鬆口道:“尊駕請便。”
過了片刻,方天至從後堂捧了飯缽和水碗出來,撿個靠牆角的座位開吃,邊吃邊聽幾人嗆聲鬥嘴。
一會兒功夫裡,他便聽出了原委。
這兩邊分彆是青沙幫和飛燕派的,兩派本來交好,奈何早年青沙幫有個不爭氣的少幫主,娶了飛燕派的小師妹後鎮日尋花問柳,後來這小師妹又倒黴催的難產沒了,這就結下了仇怨,後來你爭我點地盤,我揩你點油水,間隙愈來愈大,漸漸成了仇敵。今日這兩幫人遇見,也純屬巧合,但這麼一看非要鬥起來不可。
方天至又吃了兩口飯,卻見飛燕派的蠢蠢欲動,那紅衣少婦的右手已放進了暗器袋中,不由放下缽來,尋思了片刻後,張口道:“阿彌陀佛,諸位檀越,能否聽貧僧一言?”
那紅衣少婦名叫焦紅雁,在飛燕派裡地位不低,脾氣也不小。她惱怒方天至隨手接下暗器,傷了她麵子,聞聲不由回頭怒道:“你又有什麼要說?”
方天至也不生氣,道:“我適才聽諸位說話,知道眾檀越間本有解不開的仇怨。但今日相見,若再打鬥,勢必又互有死傷,除了將仇怨結得更大之外,又有什麼用呢?”
青沙幫為首一個白臉蓄須的漢子將方天至上下一打量,見他這和尚雖生得清雋非凡,但不過十五六歲模樣,冷笑道:“小和尚剛出了山門,就學會多管閒事了?”
方天至仍不生氣,淡淡一笑道:“小僧自從皈依我佛,便有渡天下人分解仇怨,解脫苦難的宏願。今日看見諸位,自不量力的想做和事佬了。”
飛燕派的藍袍大漢沉聲道:“和尚免開尊口,要想我兩家分解仇怨,讓他們還我妹子命來!”
白臉漢子亦瞠目軒眉道:“你妹子難產死了,難道我們卓家就不難受了?你們將笑弟捉去打了個半死,我們說一句打得不好了沒有?後來你們飛燕派百般刁難占便宜,我們都看在親家份上忍氣吞聲,如今還好意思拿妹子的命做借口嗎!”
焦紅雁勃然大怒,道:“天哥,彆和他們多說,咱們手底下見真章!”
方天至忽而念佛號道:“阿彌陀佛!”
他氣息深停,內力豐沛,這聲佛號在小店中綿綿勻勻,清聲悠長,卻不使人有驚雷震耳之感,恰如朝霞初綻,人在江畔舟中聽到了遠山一聲鐘般。
這幾人的火氣竟齊齊微熄,一並轉過頭來看他。
方天至兩目清湛的注視那藍袍漢子,歎道:“慚愧,貧僧確實沒本事將你妹子救還給你。”
那漢子長吐了口氣,拱手道:“小師父,我兩家仇已深了,隻有血能償報!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但實在不必再多說。”
方天至理解的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你恐怕非要在青沙幫眾身上砍個七八十刀,方能解了恨吧?”
藍袍漢子道:“不錯!”
方天至又轉頭看了眼那頭的白臉漢子,道:“你若要心裡舒暢,是不是也想刺他飛燕派幾十劍才行?”
白臉漢子又在他身上打量片刻,道:“你究竟要說什麼?”
方天至端起飯缽又扒了幾口飯菜,就了口清水咽下,忽而起身離座。
他僧袍本是靛青,不知洗了多少水,已舊得泛白,襟擺一飄,仿佛淺碧水光輕柔搖曳。
眾人矚目他緩步走到兩方中間的空地上,聽他道:“那麼諸位檀越,誰心裡有氣沒出撒的,就隻管拔出刀劍,往貧僧身上砍刺罷。”
他話音一落,眾人俱都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