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方天至話音一出, 三人不約而同地靜了一靜。
青女微一遲疑,輕柔道:“沈樓主, 您老人家怎麼看?我瞧這小和尚又像要騙我過去, 又像希望我不要過去。”
季秋三月, 青女出而司霜雪。
方天至趺坐不動,安之若素地望著三人。心中則想,原來春王老人姓沈。他幾人身份相若,這般看來, 想必都是白玉京十二樓主之一了。而這白紗女子號青女, 應是排在第九位上。
春王老人兩條下撇白眉輕輕抖了抖,不冷不熱道:“我瞧嘛,他應當是唬你的。如果他沒中毒, 武功自然高過你了, 乾嘛不來捉你, 反倒坐在那等你過去?”
青女微微點頭:“好像是這個道理。”可話鋒一轉,又婉轉道,“可是……”
春王老人問:“怎麼?”
青女楚楚動人地歎了口氣:“可是我還是有點怕。萬一他是騙我的, 這樣一個厲害的和尚, 我拿他有什麼辦法?”她妙目顧盼一周, 將身畔一老一少兩個男人都深深看了一眼, “兩位樓主都排在我前頭, 不如給小女子出出主意?”
槐序不聽她把話說完,便冷冷奪聲道:“我已輸了!”
青女正要反駁,忽見他臉色極是蒼白, 仿佛有些魂不守舍一般,便將話又咽了回去。槐序有點劍客迂氣,她心裡頗有幾分清楚,當下也不去慫恿春王老人,而是淡淡一笑道:“唉,不要傷了和氣。那就我去好了,二位在我身後看著罷。”
方天至道:“諸位商議好了?”
青女回過頭來,隔著輕紗道:“你若真中了毒,本當從頭臉開始癢起。可若以深厚內力壓製,護住五臟六腑,那麼毒氣下行擴散,手腳當奇癢奇痛,如鼠蟻輕噬一般。”
人身上犯癢,多半越抓越癢,越在意越癢,最好是不去想它。
中庭那幾個侍衛早癢的舌頭都自己咬掉了,如今皮肉不全,如血葫蘆般癱在血泊中呻/吟。青女故意仔細說會如何癢法,不過是希望能瓦解方天至的定力,或是起意試探虛實,卻引得他們不由自主地抽搐了起來。
方天至見這慘狀,心中微生不忍,但此刻也不是治人的時機,便合十輕唱一聲:“阿彌陀佛。”他並不理青女的試探,隻順著心底籌謀,緩緩道,“貧僧是出家人,實不願與人多起爭鬥。固守於此,一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二來也是惜老憐弱,不忍放手不管。貧僧身後這間屋子裡,不過隻有一個弱女子,一個老人,一個病人,一個啞婦。三位施主若還心存一絲善念,不如高抬貴手,放他們一條生路罷。”
春王老人聞言嘿嘿冷笑:“弱女子?這幾頭雜毛畜生做惡事的時候,不知有沒有放過弱女子?”他將杖底在青石上一震,口中大喝道,“姓章的老狗,所謂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我說得對是不對?”
方天至聞言一怔,心底忽又多出一層疑慮。卻聽章宿在內堂恨恨叫道:“像你等歪門邪道裡的女妖人,也配說是弱女子?各個宰了也都不冤!”
他二人對罵,彆人正插不上嘴,青女卻忽地開口:“等一等。”
她聲音又輕柔又和氣,可卻偏能叫人聽得清清楚楚,又不忍違背。趁二人下意識停住嘴,她向方天至柔媚道:“小和尚,我瞧了你一會兒了。你兩手合十,盤膝而坐,此時皮肉不裂也就罷了,怎麼連血都沒流一點?難道你真的沒有中毒?”
方天至道:“貧僧自然沒有中毒。”
青女狐疑地沉默了片刻,忽地歉聲輕語:“那可真是對不起了。”說罷,她雲朵般的白袖輕輕一拋,袖底驀地綻出一蓬青光,卻是數百枚泛著磷光的劇毒細針,撲頭蓋臉向方天至激射而來。
方天至忽覺這是個機會,當下右臂一振,一條寬大僧袖登即鼓蕩而起,如一麵淡青口袋般迎著漫天針雨一張一卷,將數百毒針儘數裹了進去。下一刻,他裹在袖中的手上忽多出一個瓷瓶,瓶身一倒,簌簌細粉儘數粘在袖底數百枚細針上。
這細粉名叫金蠶引,隻要沾到活物肌膚,便很難輕易洗脫。苗人有種金蠶自小以此物混血肉喂養,久而久之,極遠之外亦能生出感應,故而常作追蹤之用。
這東西是方天至適才用積分兌換的。
他打算“縱虎歸山”。
單論武功,數十招內將這三人斃於指下並非難事,可眼下他的處境已到了不知敵友的地步,貿貿然殺傷人命,不單沒有益處,甚至沒有用處。
春王、槐序、青女三樓主,今夜不過是一支疑兵,來此無非是為了暗度陳倉而修修棧道,能報仇則最好,若不能也罷。若是被人看破了計策,那麼這支疑兵便又成了分兵,可用以牽絆海侯府的人手力量。
方天至心底十分清楚,想要迅速找到白玉京的人,搞清楚他們究竟要做什麼,單純與這三人周旋是無濟於事的,捉住捆了也是一樣,不提他們吃不吃恐嚇威逼這一套,一旦他刑訊逼供,聲望值豈不飛流直下三千尺?
虧本的買賣,聖禿是從來不乾的。
故而欲擒之,先縱之。
順著三個提溜出一串,這才是穩中有賺,保底不賠!
中庭三人不知他打算,隻見那一團青芒倏而沒入他袖中,他那洗得單薄泛白的袖片輕飄飄又落到他膝上,仿佛什麼都沒發生一般。而青女正自吃驚,他膝頭長袖驀地一放,那蓬毒針驟如數百十條慘青小蛇般粼粼電射而出,倒頭向她咬來。
這暗器快到幾乎令人來不及害怕,恰如迎麵撲來一陣惡風,青女險些躲閃不及,倉促間向春王老人身旁閃避,受他長杖一勾才疾疾蕩開。
她儀態既美,行動便如弱柳扶風,倒半點不顯得狼狽,而那蓬毒針嗤嗤作響,密密麻麻地撲落到她身後的石磚上,甚至有十幾枚穿透紗帽,自她鬢發衣袖間堪堪擦過,留下了幾叢細密的針眼。
春王老人將杖頭收回,關切了一句:“你中針了沒有?”
青女驚出一背冷汗,卻隻嫣然道:“沒有。幸好我沒過去找這小賊禿。”
春王老人見二人紛紛受挫,終於鄭重了臉色,緩道:“我去會會他。”
卻不料青女輕輕拉住他的手臂,道:“慢。”
春王老人臉色陰晴不定,問:“怎麼,你覺得我要在他手裡吃虧?他未必沒有中毒,你那毒雖厲害,卻不到叫人用不出功夫的地步。”
青女柔聲道:“您說的很是。隻是青雨毫針數量極多,隨手一放便是數百枚,我也不知向他投了多少,而他方才又還給我了多少……萬一他留了些呢?”她頓了頓,似嗔非嗔地瞥了方天至一眼,“這小和尚壞得很,若等您到了近處,他忽發暗器,豈不狼狽?”
春王老人果然閉目想了一想。
青女道:“我那毒發作的快,若他真中了毒,遲早壓製不住。不如就在這等等看好了。”
春王老人有些踟躕:“隻是……”
青女嫣然道:“您彆急。”又轉頭向槐序,“我們先等一個時辰,瞧瞧他究竟是不是裝的。四哥,你說怎麼樣?”
槐序冷冷地瞧了她一眼,又像是不滿,又像是默許。
青女便極動人的笑了:“那我們就在這賞賞月好了。”她向階下顫顫發抖的幸存侍衛嚶嚀軟語道,“有沒有椅子搬來三把?如若沒有,繡凳也好。我的腿好酸,實在是累得很。”
受她問話的那名侍衛也不知中了什麼邪,明明方才還懼怕她如蛇蠍,此刻聽了她這般嬌聲柔氣的問話,又覺她恍惚間從惡鬼變作了天仙,什麼害怕也忘了,道:“我給你……”說到一半,忽地回過神來,卻不是清醒,而是遲疑地向方天至一望。
方天至怕那侍衛招致殺身之禍,便緩緩道:“惡客也是客,給這三位施主找幾張凳子來。”說罷,也不理中庭慘狀,也不多與侍衛說話,兀自閉目打坐,以免引起三人的凶性,隨手又去殺人。
在場這許多人,他要一一護住,必不能坐著不動,可這就與他的計劃相悖了。
方天至靜坐門外與庭中三人對峙。
也不知過了多久,枯寂月色中,春王老人忽道:“好像有一個多時辰了。”
槐序冷聲道:“是。”
春王老人仔細望著閉目打坐的方天至,狐疑道:“我怎麼覺得,他的氣色愈發好了?”
槐序默不作聲,半晌道:“是。”
兩人對視一眼,目光不由又一齊移向青女。
青女藏在帷帽輕紗間,不見神色,隻幽幽一歎:“看來他確實不曾中毒。”
春王老人坐在凳上,不像一條喪幡了,倒像是披著衣裳的骷髏架子。
他想了許久,也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和同伴說話:“難道這和尚真是不想與人爭鬥?”
槐序沒有回答,隻道:“他本可以殺我,但沒有。”
春王老人瞧了他一眼,道:“那我們怎麼辦?”說著,他無意地看了看月亮。
圓月淡出層雲,已不知不覺升到了東山之上。
青女道:“您老人家做主好了。”
春王老人也知道槐序的意思,他本就要走,若不是被青女攔住,定不會再呆在這。想了幾想,他轉頭向方天至冷冷瞧了半晌,仿佛要把這賊禿記住,才道:“小子,你可萬萬不要後悔。得罪了我們,你這輩子也彆想安寧了。”
方天至睜開眼,果然麵如暖玉,神光湛然,氣色好得很。
他合十一禮,道:“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