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藺王孫一言不發地思考了許久。
半晌, 他緩緩道:“唉, 我早知道你是個善良的姑娘, 是極可能會壞我的事的, 不料果真如此……罷了,就按你說的辦罷。”
沈眠聞言仿佛頗為動搖, 她人雖未自金棺中站起, 卻慚愧至極的低泣道:“侯爺……我……我……”
楚留香覷著藺王孫的神色,幽幽道:“藺兄言語溫柔,怎麼臉色卻這般鐵青駭人?沈姑娘,你可千萬彆忍不住探出頭來, 不然晚上怕要做噩夢了。”
藺王孫陰溝裡翻了船, 行止頓時鄭重許多,對楚留香的話置若罔聞, 隻道:“解藥就在我懷裡, 我現在就可以給他們解毒。”說著從懷裡摸出一隻細頸圓肚的青花瓷瓶, 倒了一粒赤紅藥丸在手中。
“眠眠,我並非冷血無情之人,不瞞你說, 這毒隻能令人手腳酸軟, 內力儘失,絕不致人死命。我與楚兄二位解毒本無不可,可卻要考慮到這毒一解,他們肯不肯乖乖離開,又肯不肯任我將秘籍拿走。”
他頓了頓, 歎道,“你是知道的,我身上這半部經功極為古怪,本就不便與人動武……何況若他們聯手同我搗亂,我也決計打不過他們。”
沈眠聞言踟躕道:“雪驚法師,楚公子,待會兒你們的毒若解了,還請快快離去,好不好?”
方楚二人尚未開口,藺王孫已斷然否決:“他們便答應了我也不信!難道你此前沒答應將秘籍取來給我?此刻又是如何?”
沈眠不由羞慚萬分,呆了半晌,才輕輕道:“侯爺,你將我從伢人手裡救出來,錦衣玉食,萬般寵愛,眠眠都記在心裡。此番是我對不起侯爺,也無顏再見侯爺……隻要雪驚法師他們一走,賤妾便立時在這金棺裡一頭碰死,您的深恩厚德,來世做牛做馬……再來報答。”
藺王孫臉色幾番變換,卻終是冷冷道:“你胡說些什麼,我幾時要你死了?你隻老老實實聽我的話就謝天謝地了!”他緩了口氣,續道,“我將手裡這顆解藥一分為二,稍待楚兄二位各服一半,可保行動無礙,隻是內力卻要多費時日,慢慢恢複。”
楚留香道:“這般奇怪的毒,楚某也是頭一回見。不知道藺兄可否告知?”
藺王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這毒我也是從彆處得來的。楚兄向來觀察入微,認得我手裡的瓶子和藥丸罷?”
楚留香道:“不錯。藺兄早先咳嗽不止,卻詐稱宿疾複發,早早便吃了這瓶裡的一枚藥丸,真是撒謊撒得滴水不漏。”
藺王孫道:“那麼你該知道,這就是解藥,我可沒有騙你。楚兄二位服了解藥,便該識趣一點,趕緊溜之大吉,不要再礙著藺某的事。”
楚留香道:“好極,好極。你放心,楚某一定立刻就走,雪驚兄若不肯走,我便是打暈了他,也要拖他走的。”
藺王孫盯著他看了片刻,微微側過頭來,重新望向密室中的金棺:“眠眠,你瞧這辦法怎麼樣?”
沈眠也彆無他法,見二人都同意,而方天至又不言語,便道:“聽侯爺的。”
周氏兄弟見禿驢和小白臉仿佛柳暗花明又一村,不免又慌又妒,有氣無力地齊聲哀叫道:“藺世侄!藺侯爺!求求你發發慈悲,解藥也賞我們一粒,我們保證也立馬滾蛋,絕不礙您的眼!”
藺王孫冷冷地哼了一聲,隻當什麼都沒聽見,顯然心中仍有鬱氣,隻按照約定向方天至二人走來。近在咫尺之際,他停步將藥丸剖做兩半,正要開口說話,密室金棺裡忽傳來一聲異響——那聲音輕巧細微,落在眾人耳中,恰似適才巨門機括轉動的響動一般。
方天至三人環視彼此一眼,正一齊心覺不妙,沈眠已驟然發出一聲痛苦的尖叫!
藺王孫猛地回頭大喝道:“眠眠?!”但他話音未落,那機括轉動聲已化作一陣令人齒寒的石磨聲,霎時湧遍整條青銅甬道,眾人還沒來得及聽到沈眠的回話,一個巨大的黑影已忽然在甬道入口處從天而降,發出轟隆一聲巨響!
藺王孫霎時隻覺雙耳嗡鳴大作,而地動山搖般的顫震中,他心中一陣難以言喻的驚怖,卻見那從天而降的黑影正是一麵青黑冰冷的銅牆,與兩旁的銅磚甬壁嚴絲合縫地緊貼在一起,將來時的路口已堵了個結結實實!
藺王孫呆若木雞,忽地瘋了般大叫道:“沈眠,你做了什——”話音未落,他身畔一尺之外,盤膝坐地的楚留香忽然動了!
他的身形快得不可思議,簡直像一隻在黑暗中閃動的靈貂,幾乎霎時便要撲到藺王孫身上,兩手則迅疾無比地向他胸前兩處大穴拿去!
方天至見此大出意料之外。
人總要呼吸空氣才能活著,他身具菩提真經,是以才百毒不侵,可楚留香卻為何也沒有中毒?
這電光火石的短暫思緒中,楚留香原本十拿九穩地兩招卻走了個空——哪怕心智大亂,藺王孫卻仍舊警覺非常,仿佛一早就在防備著楚留香突然暴起!
楚留香的指劍還沒到,他手中軟劍已嗤嗤作響,霎時在身前舞作一片密不漏風的劍網,人則陡然蹬地,向後倒飛出去,癲狂笑道:“哈哈哈!我就知道,楚留香豈會這般束手就擒?可這就是楚兄的後招了?簡直是雕蟲小技!”
方天至見二人似要纏鬥,正斟酌該如何應對,餘光卻忽瞥見甬道牆腳處亮起一角微弱的銀光——
這道銀光是首飾的光芒。
原本伏倒在地的新娘不知何時已醒了過來,她的右手顫巍巍地支地而起,食指上一枚銀花戒指正在夜明珠的照射下閃閃發光,直直對準離地而起的藺王孫——
下一刻,一蓬烏黑的腥光自銀花中飛綻而出!
難以數計的細小毒針刹那間一齊向藺王孫的右半身打去,三丈之外,他本可以躲過這樣的暗器,但此時他人在空中,正是舊力已竭,新力未生之時!
楚留香比藺王孫早躍起一步,此時也先他一步落了地。
落地之際,楚留香身形陡然一晃,踉蹌著倒在了地上,但他臉上的表情卻並不絕望,因為此前交手的那一刻,他已看到了藺王孫右側脖頸上細密的針孔。
藺王孫的雙腳也重新踏在了銅磚上。
他穩穩當當地站著,臉上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這表情格外的猙獰詭異,因為他的臉孔已在幾呼吸間變成了青灰色。他頂著這一張比死屍還恐怖的臉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瞧了瞧衣裳肩袖上的針孔,忽地闊步走向牆角,一把掐住新娘的脖子,將她從地上提了起來。
新娘此時一點也不害怕了。又或許她從來也沒真正害怕過。
她給掐得喘不過氣來,兩隻繡鞋不停在空中蹬著,可漲得發紫的臉上卻帶著一絲神秘而寬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