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燕夫人很快來了。
紫衣少女向她低低吩咐了幾句,待她告辭離開,便仍與方天至師徒就座竹齋之中閒談。細雨下了又停,不知覺黃昏時分,竹徑外有六名窈窕侍女引燈而來,換上新茶,布上齋菜。
方天至掀開茶蓋,幽香撲鼻間,隻見乳白圓盞中綠芽攢簇,鮮潤如美人蛾眉舒卷,不免心讚一聲好。
紫衣少女臉上愁雲漸消,燈下相看,愈見容光流離,動人心魄。她見方天至微露欣悅之色,便極客氣道:“這是去歲的雲台雲霧,我也隻得了幾兩。好茶當與名士共賞,今日幸見大師,同飲此茶,正是適逢其時,會逢其人。”
方天至聞聲致禮道:“阿彌陀佛,承蒙厚待。”
紫衣少女不再多語,先行舉箸,對著案上素齋,文雅相讓道:“粗茶淡飯,不值一提。大師請用。”
席間,三人都不曾再閒談。
不多時茶足飯飽,又有翠衫婢子靠近紫衣少女耳語一番,那少女聽罷微微頷首,向方天至道:“大師遠道而來,舟車勞頓,不如在舍下多盤桓兩日,也好讓小女子略儘地主之誼。”
方天至固知非禮勿聽,但奈何耳力超群,將那婢子的話聽得字字清楚。此時見這少女分毫不提,便和言道:“不必了。貧僧師徒二人習武在身,且已慣於奔波,施主若已準備停妥,不必顧忌什麼,明日出海甚好。”
紫衣少女怔了怔,輕道:“慚愧!”
當晚,仆人將方天至二人引到了一間待客齋舍中留宿。
齋舍緊貼西南崖角,內設清雅質樸,頗為不俗。打眼一望,便宜起居的各樣物件一應俱全,皆放在順手即可拿到的地方,床榻上的被褥亦乾燥溫熱,透著淡淡清香,顯然也是剛剛熏熨整理過的,主人待客妥帖之處可見一斑。
方天至將包袱放在桌上,信手推窗一看,隻見舍外臨崖萬尺,一輪圓月靜懸於滔滔雲海之上。無邊晴夜下,奇岩秀石如沐水光,粼粼返照,青竹瘦柏披霜掛雪,如綻素花。及至窗下,橫斜樹影間,偶有一二聲蟲鳴隱作,啁啁清響,彆有意趣。
窗前靜看良久,方天至頗感心思清明,煩擾儘去,這才回身向無傷道:“腿上沙袋解了,睡下罷。”
無傷聞言“嗯”了一聲,兀自窸窸窣窣地鼓搗著自己的東西。
正當方天至在另一張床榻上盤膝坐定,準備搬運周天時,他忽從對麵的青紗帳裡冒出頭來,道:“我睡不著。”
方天至微感詫異,睜開雙目瞧了他一會兒,道:“你竟還有睡不著的時候?難道今日還不夠累?”
無傷道:“我不喜歡這裡。在不喜歡的地方,我總是睡不踏實的。”
方天至微微笑了笑,從容道:“這裡有什麼不好?離開這裡,接下來一年半載,你我可再睡不到這麼舒服的床鋪了。”
無傷不大高興道:“舒服的未必就是踏實的。”
方天至道:“那麼你哪裡不踏實?”
無傷道:“我不喜歡那個老太婆,不喜歡那個紅裙子的,也不喜歡那個紫衣服的。”
方天至問:“哦,為什麼?”
無傷琢磨了片刻,緩緩道:“我總覺得,她們雖好像對你很客氣,但卻從頭到尾都在試探你,逼迫你。她們實在不必這樣,因為像你這樣的人,本就會答應幫忙的!”
方天至默默聽他說完,才耐心道:“不知你注意到沒有,這一家上下,出麵主事的都是女人。如今的世道下,女人支撐家業並不容易,貿然與陌生男人接觸,自然不得不更小心一些。人各有無奈之處,她們雖不夠坦誠,卻也不能算是錯了。”
無傷冷冷道:“我看那老太婆用刀的本事很大,紅裙子光腳的本事也不小。也許她們支撐家業,比男人還要更容易些!”
聽到光腳二字之時,方天至臉上的微笑忽淡去了。
他的神容仍舊溫和淡靜,口吻卻鄭重了一些:“無傷,你是個很聰明的孩子。但正因你很聰明,我才更希望你待人審物時,儘量更尊重一些。”
無傷不解地望著他,“是她自己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你。”
方天至注視著他,歎道:“可你我私下這樣談論她,又何嘗不是不尊重她,亦不尊重自己?這與她又有何不同之處?”
無傷怔了一怔。
方天至道:“人的心就像一麵鏡子。聰明人的鏡子更亮些,世上有許多事,便總能比彆人照得更清楚。可照的再清楚,你也仍是你,萬不是鏡中照見的!今日你照見她錯了,便隻是照見了,與照見一陣風刮過,一陣雨落下本無分彆,她便錯了,也已如風吹雨過,消散不見,你何必仍將她的錯留在鏡中呢?”
無傷沉默半晌,道:“我記得了。”
可他想了一想,忽又道:“可我還是不喜歡她們。”
方天至聞聲一笑,口中寬慰道:“那你儘管不喜歡就是了,隻是不必記著這事,連覺也睡不踏實。”
無傷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我還有一件事不大明白。”
方天至道:“什麼事?”
無傷問:“這家小姐到底姓什麼叫什麼?你怎麼不問,她怎麼也不說?”
第二日晴。
下山時,方天至卻隻瞧見了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