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方天至並沒有選擇殺人。
得到想知道的一切後,他隻讓這拿針的人重新變成一塊啞巴木頭,便開始給殷妙解毒。菩提真經本即有清心解毒之功,隻不過用內力化解藥性,來得總不及解藥更快罷了。
毒性一告解,方天至便衝開了殷妙穴道。
他不欲令她尷尬,又有心去瞧瞧拿針人適才擺弄的布包,便站起身來,淡淡囑咐道:“你等我片刻。”
黑暗中,石床上的殷妙久久沒有應聲。
方天至也不強求,正要走開,忽聽掌風劈空淩厲一響,卻是她猛地抬起手來,一掌直劈向她自己頭頂!
方天至心底一驚,聽風辨位之下,陡然斜裡伸臂一截,後發先至地拿住了她腕上脈門。
殷妙受他內力轄製,掌勁儘散,人卻一聲不吭,隻輕輕顫抖著。她自然沒修煉過什麼硬功,適才那一掌若劈實了,必然頭骨儘裂,倒斃身殞,顯然是發狠要尋短見。
方天至歎了口氣,道:“你這是何必呢?”
殷妙顫抖半晌,心灰意冷地道:“我死了乾淨,你又何必要攔著我?”
方天至聽她還肯開口,便緩緩鬆開了手,道:“施主與我對麵半步,我又怎能無動於衷地看你尋死?何況螻蟻尚且偷生,你也該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才不枉貧僧特地來救你一場。”
殷妙輕輕地哭了。
此處龍潭虎穴,不便久處一地,方天至擔心遲則生事,有心儘快離開石屋,卻又怕稍離一步她又要尋死,不免有些頭疼。想了一想,終究不忍對一個傷心的姑娘過於苛責,話在肚子裡轉了一圈,便放緩態度,和聲道:“這裡十分危險,得將你送出去。你先不要哭,我們陷在敵巢之中,若驚動了人,恐怕疲於應對。”
殷妙哽咽道:“我不怕危險,也不怕死!我隻怕,隻怕你會看不起我!”
方天至耐住性子,和聲反問:“我為什麼要瞧不起你?”
殷妙道:“因為……因為我剛剛想要你。”
方天至心知此時最易傷人,便鄭重而溫和道:“施主方才中了毒,若有所求,也是人之常情。這件事貧僧已忘記了,施主也不必放在心上。”
殷妙急促地呼吸著,忽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方天至怔了一怔。
殷妙兀自續道:“我知道自己中了毒,可若穴道解開時,我身邊是彆的人,便是一頭碰死在這床上,我也絕不會……絕不會抱住他!我是有所求,可求的不是隨便什麼男人,我……我隻要那一個人。”
方天至倏地沉默了。
殷妙顫聲道:“我是一個不檢點的女人!自小定親的那人拋棄了我,我心中卻半點也不難過……我不喜歡自己將來的丈夫,可卻在短短數日之間,喜歡上了一個出家人!甚至隻要他肯要我,我便心甘情願將自己獻給他!……你,你要是這個出家人的話,會不會看不起我?”
方天至輕輕歎了口氣。
殷妙忐忑道:“你……你為什麼歎氣?”
方天至平靜如常,娓娓道:“貧僧眼中,世上隻一件事叫人瞧不起,那便是傷害彆人、成全自己。”他微微一頓,續道,“人皆有七情六欲!施主生而為人,不能免俗,那麼動情生欲,也屬尋常。你即便動錯了情,卻也未因此害人,反倒險些害死自己,瞧來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對一個可憐人,貧僧縱算不同情,也絕不會看不起她。”
殷妙怔怔地,仿佛連哭也忘記了。
方天至沉住氣,道:“施主還有什麼要說的話,不妨都在這裡說了。待會兒離開石屋,怕就不便再開口了。這洞中危機四伏,你我潛藏其中,最好一絲聲音也不要發出。”
殷妙靜了一會兒,道:“我還有一件事想問大師。”
方天至道:“請講。”
殷妙見他如此客氣,不由淒楚地笑了笑,道:“那出家人好似不喜歡我,可我卻想引他回心轉意。這算不算大師口中的,傷害彆人、成全自己?”
方天至聞聲,柔和卻冷靜道:“施主心向頑石,不過是枉然自誤。所謂人生苦短,譬如朝露。你何不如放開牽絆,對自己好一些?”
殷妙靜靜聽著,半晌道:“……我懂了。”
方天至聽她似是緩緩動手係起了衣裳,便道:“貧僧要離開幾步,不會走遠。你……”
殷妙笑了一笑。
笑罷,她才苦澀輕輕道:“大師放心,便是為了不辜負你好意,我也不會再做傻事了。”
方天至很快找到了石台。
但石台上的布包裡隻不過一排銀針,兩卷腸線,幾瓶止血瘡藥。見彆無用處,他便丟開手去,轉而向殷妙道:“殷施主,貧僧身世可是蝙蝠公子親口告知你的?”
殷妙“嗯”了一聲。
方天至便問:“他究竟說了些什麼,不知你方不方便告知貧僧?”
殷妙猶豫了片刻,道:“我隻聽蝙蝠公子說起,也不知對與不對,若有冒犯,大師不要見怪。”說罷,竟將蓮花寶藏一事從頭到尾講了一回。
方天至兩相印證,發覺這故事的許多細節雖不儘不實,且將他本人刻意渲染得十分傳奇,但大致上卻如同親眼所見一般——楚留香斷不會將朋友的私事到處亂講一通,那麼蝙蝠公子所知一切,隻可能是從白玉京流傳出來的。
心中有數,他才終於開口道:“我們離開這裡。”
石屋之外仍是一片寂靜。
方天至隔衣穩穩抓住殷妙的手腕,沿著石壁悄無聲息地走著。這次他走得很快,因為從石屋到小廳的路該如何走,一共又該走多少步,他早已清晰至極地記在心中。殷妙十分乖覺,一直沒有發出半點聲音,躲開巡邏護衛時,她甚至謹慎地屏住了呼吸,直到二人有驚無險地回到了小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