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蝙蝠洞外的黑暗已散了。
朝陽欲出, 海天儘頭的滾滾雲線鍍了光邊,如長蛇般翻滾在蒙蒙波濤中。這波濤拍滾到岸邊,在礁石上濺成數不儘的泡沫, 又被輕輕送到了許多雙鞋子旁邊。
客人們鴉雀無聲地站作一堆, 鐵氏夫婦拱衛著殷妙站作另一堆, 而留一線則孤身獨立在所有人更前麵,牢牢盯住不遠外山石上漆黑的洞口。所有人都已來到了岸邊——除了蝙蝠洞中的那些黑衣人,留一線心想, 那麼少主人為何還沒有出現?他要救的人究竟是誰?
一輪紅日緩緩自海上升起。
天頭朝霞滾湧, 海麵金蛇狂舞, 暖洋洋的光照在留一線臉上,可他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若蝙蝠公子沒有說謊……
整座島洞一旦塌陷, 將少主人掩埋在山腹深處, 屆時他該如何是好?
恰此時,仿佛好的不靈壞的靈,眾人忽覺地底深處轟然一震, 竟一齊站立不穩, 踉蹌了半步, 緊接著, 整座石島便如風中浮萍般搖晃不定, 刹那間山石滾飛, 鐵索震顫,仿佛天地即將倒傾!
客人們立時吵成一團。
“定是洞給人炸開了!”
“該趕緊離開才是!誰知這島會不會也塌了?”
“這禿毛石山上連顆鳥糞都不見,大夥兒便是不走, 等在這裡也非給餓死渴死了!”
“那兩艘船離岸可不近,你我難道要遊過去登船?”
“某家可不通水性!”
殷妙披著鬥篷,側首向留一線悄然一瞥,卻見他如失魂落魄般呆立當場,兩隻豆眼睜得渾圓欲裂,隻死死瞧著洞口,仿佛要從裡麵瞧出一朵花來。瞧著瞧著,他的臉孔便失了血色,嘴角則不自覺地抽動了起來,緊接著,他兩手兩腿亦開始不停發抖,眨眼間整個人便抖得如同篩糠!
殷妙默默觀察著他,見他雙目中倏放凶光,便立時與鐵夫人細語:“快走,繞到山後去。”
隻她話音未落,那漆黑洞口中忽竄出一人——
不,是兩個人。
那人手裡還提著一個瘦小蜷縮的女人!
留一線瞧見那人模樣,乍悲乍喜間幾乎失態,三步並作一步地撲上前去,迭聲道:“寺主,可給屬下好等啊!”
方天至鬆開那女子手臂,見留一線滿麵驚魂未定之色,不由笑了笑,安慰道:“這洞是要塌了,隻是那時我已攜人離開洞底,未曾受到波及,你不必擔憂什麼。”
留一線心頭大石落地,苦笑道:“平安就好,無事就好。”說著,這才留意到方天至帶出來的那女人。著眼一打量,見那女子裹著一件寬大灰袍,但仍可見骨肉勻停,婀娜有致,裡頭仿佛再未著寸縷。她身量並不矮小,可卻如怕人般瑟縮成一團,不自覺地要往方天至身後藏,留一線隻來得及瞧見她一頭柔順黑發,半張白膩側臉,和眼睛上牢牢係著的一條布帶。
他自來並不敢多看少主人身邊的任何一個女人,隻匆匆一眼便移開目光,問道:“這位便是寺主要救的人?不知屬下該如何稱呼?”
方天至卻沒有回答他,隻道:“她眼睛瞧不見,你替貧僧照看她一些。”說著,又回身往洞裡去。
留一線忙扯住他袖子,“寺主,洞已塌了,萬萬不可再以身涉險了!”
方天至有心掙開,但留一線兩手如同鐵鉗,硬拽非把袖子拽裂不可,不由無奈道:“人我已都救出來了。”
蝙蝠洞洞口隻有一個。
隻是黑暗中,眾人經鐵索坐滑車進入,全然瞧不見一側丈餘之外,沿洞壁鑿有一座石台,身具武功之人隻要飛身一躍,便可輕鬆落到石台之上。但對於蝙蝠洞中蓄養的女人來說,這一丈無異於天塹之隔。
方天至將這些身披灰袍、眼係布帶的妙齡女郎一個個自洞中帶出,原本人聲嘈雜的島岸不由得漸漸歸於寂靜。客人們並不拿目光去瞧彼此,也不再去看這些女人,他們已大概猜出了她們是誰。
海浪拍岸聲中,方天至放開最後一個女人,問留一線:“我們的船能帶上這麼多人麼?”
留一線笑了笑,道:“倒也不是不行。隻是要委屈這些姑娘打個通鋪,擠上一擠。”
方天至點頭道:“事急從權,也顧不得享受了。”
留一線又拿手遙遙在海上一指,道:“說來也巧,屬下追上前船,見周圍礁石極多,不易靠岸,便沿島繞行,恰好在一座礁石後發現了那艘船。”方天至循之望去,見來時那艘綠眉鳥船旁,果然又停有一船,耳邊則聽留一線續道,“船上水手已命人看住了。看他們打扮,這船應是蝙蝠公子安排在一旁,接應客人離島的。”
方天至道:“無傷還在船上?”
留一線道:“不錯,船上沒有外人,寺主放心便是。”說罷,他又隱晦地向遠處客人努了努嘴,“這些人該怎麼安排,還請寺主示下。”
方天至並未回頭,默然想了片刻,終究道:“那船既然本是接應他們的,就讓他們一齊坐那船回中原去。船一靠岸,這些人從哪裡來,就到哪裡去罷。”
留一線見他毫無與眾人結識之意,便道:“屬下這就去安排。”
方天至瞧他背影,忽道:“你可給他們解毒了?”
留一線腳步一頓,慢吞吞回過身來,忍笑長揖道:“寺主放心,早已搓了一瓶丸子,待諸位英雄上了船,便請他們一一服下……定是藥到毒除。”
方天至亦不由微微一笑。
早在蝙蝠洞中,他便發現火球燃起時,他的狀態欄裡並沒出現中毒debuff,想來有些人嚇得手腳酸軟,正與「心腸軟」發作的症狀相符,便自以為中招,更惹得旁人深信不疑了。
留一線立在礁石上,口中三短一長呼哨四次,尖銳嘯聲直破開海浪,傳出數裡之外。不過片刻,遠處大船便放下一艘木艇,往此處劃來。島上客人見狀不由振奮,對留一線的安排自然毫無異議,他們並不想知道彼此是誰,也不想再在島上待哪怕片刻,隻要能回到中原,那就一切好說。
方天至目送載滿客人的大船揚帆而去,這才回首向那些女人道:“咱們也該走了。”
出乎留一線意料,那些灰袍女人竟紛紛麵露惶恐茫然之色,聚在遠處一動也不敢動。過了良久,一個女人才似鼓足勇氣,麵帶怯弱地循聲向方天至一望,乾澀道,“大師,我們……我們真治得好麼?”
眾人不解其意,卻聽方天至鄭重答說:“出家人不打誑語!”
他頓了一頓,似欲安撫一般,聲氣極和緩道,“待諸位施主好了,便可高高興興回家去了。”
一行二十餘人,一齊上了船。
留一線命人將船上能住人的地方通通打掃乾淨,又席地鋪上幾層厚氈毯,置好被褥枕具,充作灰袍女人的休息之所。如此不夠,便連客艙也騰出兩間,收拾成了通鋪,這才使眾人勉強住下。
殷妙見一切忙碌停當,才垂著頭,輕輕道:“本已無顏再與大師同船。如今隻剩一間客艙,我與伯姨不敢獨占,情願與水手住在一起,以免叨擾大師……又惹你厭煩。”
方天至道:“施主不必如此。貧僧也不放心你三人與水手住在一處。”
殷妙不由抬起頭來,雙目淚光隱隱地望了他一眼,複又無力垂下頸,“你……你是不放心他們,還是不放心我?”
方天至不去回答,隻道:“三位可同住一間客艙,隻是艙門須得開著,貧僧哪也不去,就在這艙道上席地打坐便是了。得罪之處,還請三位多多包涵。”
留一線瞧這情形,心中有數,亦微笑道:“殷姑娘倒也不必難過,或許今夜你就不必住在船上了。”
殷妙怔了一怔,還未張口,卻忽聽船外海上,倏起一陣螺聲——
那螺聲自遠而近,奏曲不停,隱隱蕩在波濤之中,說不出得熟悉而動聽,正是自中原出海時,留一線曾吹過的那一曲「十二月」!
留一線側耳一聽,不顧旁人臉色,向方天至道:“寺主,看來咱們不必往玉京去了。”
方天至亦聽出了那曲子,“有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