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話說春去秋來,秋去春來。
忽忽悠悠間,山上新起的大片禪院已修成了三四個年頭。也不曉得當年天美宮主到底花了多少冤枉錢,隻那座移栽的桃花林都出了名,每逢花開時節,遠望天生山如有豔雲傾頹,導致文人墨客、善男信女,都喜來此小住數日,一來二去,佛前反而見證了許多佳偶良緣,真是阿彌陀佛,豈有此理。
當然,這不過是區區小事。
這三四年間,另有四件事必須交代。
頭一件事,照方天至看並不算甚麼大事,但放眼江湖卻可掀起軒然大波——
無爭山莊莊主原東園,到天生山送來一個人。
原老莊主早已不履足江湖,這次送人,也並非親自露麵。那天無爭山莊的仆人上山來送手帖,說是少莊主原隨雲想在此出家,方天至隨之下山一瞧,也隻看到一頂樸素低調的油布牛車。
四下裡靜悄悄,那牛正低頭銜草,車轅上則袖手坐了個趕車仆役。方天至還沒開口,送手帖的仆人已客客氣氣道:“人已送到。莊主另囑托小人,說天下之大,已沒有他的容身之所。若寺主不肯收留,那便使他自戮於佛前,容小人將屍首帶回。莊主年老心衰,不忍見此,是故沒有親至,請寺主見諒。”
而車轅上的仆人伸手一撩牛車車簾,將一個麻衣公子讓了出來——
那人年及弱冠,孤零零的撐膝跪坐在蒲席之上。哪怕粗布麻服,木簪束發,其神態氣度,仍與當日在蝙蝠島上一般並無二致。
蝙蝠公子。
誰能想到令無數人聞風喪膽的蝙蝠公子,竟然就是無爭山莊的少莊主原隨雲?
方天至與他再見重逢,一時間俱默默無語。
片刻後,原隨雲整肅衣冠,緩步到他麵前,合十下跪,閉目道:“原某罪孽深重,願剃度為僧,從此侍奉佛前,改過贖罪,請雪驚法師成全。”
方天至道:“可我眼見耳聽,卻不覺施主有悔過之心,向善之意。”
原隨雲麵色不變,坦然答道:“寺主法眼如炬。此不過無奈之舉,想方設法苟活罷了。”
方天至靜靜聽了,既不生怒,也不哂笑。
隻瞧了他一會兒,忽問:“你本來已經詐死,莫非還瞞不過有心人?”
原隨雲如若未聞,隻合十而跪。
方天至心知他不會再答,便放過此節,淡淡道:“既是贖罪為僧,便再不得反悔。你可想好了?”
原隨雲道:“原某主意已定。”
方天至不再多言,念佛偈道:“菩提即煩惱,煩惱即菩提。勤修戒定慧,息滅貪嗔癡!”餘聲未歇,他右手自袖中平舉,指尖陡出一道無形勁氣,向原隨雲氣海穴拂去。
這一指如清風過崗,又似明月照溪,勁氣純正平和,隨心所欲,乃至於不像一門武功、一種殺人技法,正是方天至修為更進一步,一指禪已練到了三毒不染,四勁歸一的境界。
彈指發於眾人未察之時,原隨雲甚至未生出汗毛倒豎、跳開躲避的本能,便被這道勁氣打入體內,氣海震蕩間,他隻覺全身經脈如漏,劇痛難當,隻片刻體內便空蕩蕩再無一絲真氣,自幼苦修的武功就此毀於一旦。
原隨雲臉色慘白,卻強自按捺不發,仍直挺挺地合十跪在原處。
而無爭山莊的仆人如同瞎了聾了,靜靜站在一邊,仿佛對眼前的一切絲毫也不關心。
方天至道:“若論佛法,你所知或許不比我少。往後你出家在此,我也沒什麼可以教你,就賜你法號三毒,望你能時時自勉,有朝一日,終能不貪、不嗔、不癡。”
原隨雲極儘蟄伏之能事,此刻竟能遜順作答:“寺主教誨,謹記在心。”
方天至道:“你隨我上山吧,寺裡正好還有些農活要安排。”
原隨雲忽道:“寺主且慢。能否容家仆為我折枝竹棒,用來探路?”他似是能覺察出方天至的心思,微微笑了笑,淡淡道,“我是一個瞎子。”
方天至怔了怔。
他實在沒料想到,原隨雲竟然是個瞎子!
原隨雲續道:“沒了武功的瞎子,恐怕不但做不了農活,連路也不大會走了。”
方天至思忖片刻,道:“無妨。有些農活,瞎子也可以乾。”
話就撂這兒咯!
這片山頭就不存在不能乾活的人!
於是無爭山莊少莊主就這麼出家勞改了。
他來的十分低調,但也不知怎麼一夜之間,全江湖的人都知道了。
早幾年前,洞心寺這種山頭野廟大家聽都沒聽說過,可忽而名聲鵲起,寺主雪驚接二連三引動江湖大事,於是人心思動,不少臭跑江湖的便同來賞桃花的一並流竄進了太平鎮附近,意圖一睹雪驚法師風采,或者踩著雪驚法師上位。
單一個月間,想與方天至切磋武功的少俠約莫就得有七八個。
這誰頂得住!
還讓不讓人學雷鋒做好事了!
說起做好事,由於上山來到此一遊的江湖人士與日俱增,禪院那邊住了女人的消息便也不脛而走,隔三差五便有人旁敲側擊來問,方天至莫得辦法,便隻好實話實說——
女子自惡人手中救出,俱已雙目失明。待將雙目換過,眾人便會下山歸家去了。
全江湖都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句話的關鍵之處。
換目。
放眼世間,從未聽說有醫術可為活人更換雙眼,使人重見天日!
若有人能做到,那與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仙又有何分彆?
那雪驚寺主在道上也是好大一腕兒了,若他說的假話,待過些時日,謊言自然不攻而破,於他是萬萬沒有半點好處的。可若是真話,這真話又未免太過駭人聽聞!
方天至就這麼在眾人的翹首以盼中,在係統裡兌換了天龍科技樹中的【靈鷲宮醫術】。而雖說為人換目,需要活人或新喪之人的眼球替代,可架不住有許多不願透露姓名的好心人不定期在山腳下投放新鮮屍首,致使換目術進行的異常順利——
數月之後,第一位重複光明的少女便下山歸家了。
方天至沒有問她的姓名,也沒有問她家在何處,隻是贈她一些盤纏,便放她走了。
那少女也並未揚言報恩,隻在山腳下重重地磕了幾個頭。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待禪院中的女子儘數治好,方天至也徹底出名了。
洞心寺的雪驚寺主,武功如何大夥兒沒有親眼見過,但卻因天下無雙的醫術而名揚四海、震懾江湖!
其實這件事鬨這麼大,方天至一開始是萬萬沒有想到的。
他也沒有想到,打這之後,源源不斷的病人爭先恐後地湧向天生山,新修的禪院人滿為患不說,每天山腳下仍有人哀聲求醫,導致他竟不用到處奔走,人在家中坐,好人好事天上來?!
原來學武做不了聖僧!
學醫才能!?
這也便是第二件要交代的大事。
自從天生山人民醫院成立之後,方天至治病救人、來者不拒,遇到窮困潦倒者,甚至不取分文診金,時日久長,禪院中收治不下的病人便長久在山下盤桓不去。因往來太平鎮須步行轉乘渡船,分外不便,導致山腳湖邊竟漸漸有人砍竹拾草、結廬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