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麼回音。
她旁邊座位來了沒多長時間、最愛給她捧哏的那位同事說:“駱老師不在吧,好像出去吃飯還沒回來呢。”
小亞回頭看看,穀妙語也還沒回來,於是放了心地開始八卦。
“感覺穀妙語她和史晉相處得還挺融洽,希望這回史晉彆連累她。”
愛捧哏的同事一聽這話立刻來了精神:“對了那天你提到工程部安排史晉給穀妙語做工長,後頭的話就讓駱老師給打斷了,我早就想問,安排史晉怎麼了,是好還是不好啊?”
小亞說:“按照經驗來說,不太好。這個史工長啊,愛被業主投訴,導致跟他搭檔乾活的設計師也因此愛被受到投訴牽連。”
捧哏同事說:“那是夠影響設計師的業績口碑的。”頓了頓,她又問,“史晉他為什麼愛被業主投訴啊?”
小亞儘心地為她解惑:“業主說他在施工過程中額外收錢。史晉為自己辯護說那些都是必要增項,但業主說那些增項明明可增可不增。不過這幾單投訴到最後倒都是不了了之了。”
捧哏同事刨根問底:“怎麼不了了之的?”
小亞說:“好像是最後史晉和業主都私了了,業主就撤銷了投訴。所以到最後,誰也不能確定,到底是業主矯情,還是史晉真做過什麼。反正可以肯定的是,和史晉一起乾活的設計師,容易被連坐投訴。”
捧哏同事聽到這裡跟著小亞一起唏噓。
小亞往自己的椅背上一靠,總結:“所以如果萬一這史晉邪性犯了,又被投訴,穀妙語要是被連累得投訴成立——新人剛一來就背著投訴,就算她實習期結束前簽到了單,她一樣不太好留下來。”她頓了頓,說,“我現在覺得其實她人倒也還好,並不煩人。”又頓一頓,她發出納悶一問,“你說那麼多工長,工程部怎麼偏偏會給穀妙語派史晉呢?”
一道冷冰冰的聲音從駱峰巨大的電腦屏幕後麵響起。
“是我讓工程部這麼派的,還有什麼問題嗎。”
小亞一哆嗦,在心裡罵了聲該死的電腦屏幕怎麼那麼擋視線。她閉嘴噤聲,其他人也不再說話。
*******
晚上下班後,穀妙語又趕去了施工現場。
史晉已經帶著工人們收了工,屋子裡是空的,沒有人。
她等了會,潘俊年的腳步聲把他從電梯口一路送進了屋。
穀妙語想他應該是為了不引起彆人注意,先和大家一起撤了,然後又獨自一個人折回來見她的。
穀妙語問他找自己來,究竟是有什麼事想說。
潘俊年招呼她到臨時存放輔料的地方,打開一袋沙子給她看。
穀妙語問:“沙子怎麼了?”
潘俊年說:“材料單子上的沙子,都是最優等的。但這些沙子,不是。”
穀妙語連忙蹲下仔細看。
確實不是最優等的。
她翻著裝沙子的袋子看外包裝。
潘俊年在旁邊告訴她:“包裝沒問題,最優等,是真包裝,但沙子也是真的有問題,它和包裝對不上,是以次充好的。”
穀妙語站起來,沉吟著,沒說話。
潘俊年拿不準她的想法,於是有點周旋地說:“這個,其實用了這樣的沙子也沒什麼,頂多以後牆麵地麵開裂,牆麵開裂可以補,地麵鋪上地板以後裂不裂也都看不見,也是無所謂的。”
穀妙語表了態:“話不是這麼說,客戶花的是優等的錢,但給人家用次等的材料,這中間的差價去哪了?這事太不像話。”
她問潘俊年:“你覺得這事是誰乾的?”
潘俊年說:“我要是說,這事是史工長乾的,您信嗎?”
穀妙語的心一沉。
史晉是個好溝通好脾氣的人。這是她一直以來對史晉的印象。
現在說這個好好先生是把材料以次充好的主謀,她的認知有點受到衝擊。
可是衝擊過後,再仔細想想之前的種種現象,一切原本有點奇怪的細節卻瞬間有了合理的解釋。
她認為工人偷工減料,讓工人返工。
她以為那是工人的鍋,但其實——
“穀設計師,之前有工人乾活時偷工減料,其實那是史工長授意的。這樣就會省下材料,就可以拿去賣給馬路遊擊隊那樣的裝修公司,賺外快。”
所以她讓工人返工時,史晉告訴工人,按穀設計師說的做,趕緊重新弄,而工人卻敷衍不動作,原來那並不是工人真的敷衍,那其實是——
“還有穀設計師,您讓有的工人返工,史工長雖然嘴上讓工人照你的話做,但實際上他讓工人拖著,等把你拖走了就好了。”
所以她才是差點被史晉敷衍成功的那一個,如果她不堅持在現場看著工人返工的話。
她不由再一次深深感歎,出了校園以後,所有人都是人不可貌相的。人人都有第二副麵孔,沒有人是如他表麵所展現的那樣表裡如一的。
穀妙語問潘俊年:“你應該很早就發現了史晉的問題吧?為什麼不跟你們公司的領導說呢?”
潘俊年笑一笑,笑得有點無奈:“我說也沒人信我的,其實論施工技術,我是我們工程隊最好的,但論做人的技術,我比不過史工長。”
潘俊年告訴穀妙語,史晉非常“會做人”——他在工程裡賺著無傷大雅的外快,賺到之後不會獨享,會變著花樣地和他的領導一起分享。比如他賺到100塊外快,他可以做到自己留50塊,拿另外的50塊去買領導喜歡的各種禮物。
因為他會做人,所以領導們護著他。之前他也被業主投訴過,可是他能說會道,總能把業主安撫好,事情最後都私下私了了。他隸屬於工程勞務公司,工程勞務公司的領導會把他的投訴記錄消掉。但他經常會連累到裝飾公司的設計師,投訴記錄撤不掉。
潘俊年說:“我想了好幾天要不要和你說這件事,說起來我可能還大你一點,我覺得你雖然年輕,但是你是我見過的設計師裡,最負責、最用心設計、最有職業道德的,我不想你後麵被連累,所以今天把你叫到這來了。”
穀妙語點點頭,說:“好的,我知道了,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我明天會和史晉談一談的。”
潘俊年說:“你小心一點。”
穀妙語樂觀地笑:”他總不會當著你們的麵氣急敗壞打我吧。”
*******
第二天,穀妙語先去沙子廠家找人扛了一袋貨真價實的優質沙子回來,她帶著這袋沙子到了肖先生家的施工現場。
她把真正的優等沙子和史晉動過手腳的沙子擺在一起,對史晉說:“史工長,您現在用的這批沙子,質量不對,我們給廠家下訂單是優等沙子沒問題的,估計是廠家發貨的時候發錯了吧。您和廠家聯係一下,溝通一下情況,換一換吧。”
邵遠教過她,先禮後兵。彆先一棒子把人打死結仇,所以她先給他個台階下,把鍋推給了廠家。
史晉一臉糊塗:“哦是這樣嗎?那行,我明天就叫他們去換。”
穀妙語在心裡歎氣。
又是敷衍拖延的戰術。
“彆,明天換就耽誤工了,您現在就聯係廠家換。”
史晉那臉糊塗不見了。
他蹲下,像模像樣地從兩袋沙子裡各捏一把揉搓著:“這是一樣的啊,沒差彆啊。”
他這就換了說法了。
穀妙語歎氣。她搭好了台階,可惜對方不肯下。禮是不成了,所以隻好動兵了。
她叫了兩個工人過來,當場,同時,篩那兩袋沙子。
篩過的結果明晃晃擺在那,就是優等和次等的差距。
穀妙語讓工人們都去彆的房間,屋子裡隻剩下她和史晉兩個人。
她還是想給史晉再留一分麵子。
“史工長,沙子到你這,確實從優等變成了次等,你把優等沙子換回來,我就不追究優等次等中間的差價問題了。”
史晉忽然一笑,一副好脾氣的樣子,說:“其實我在網上看過關於你的新聞。”
穀妙語斂了神色:“什麼意思。”
史晉笑得很打開天窗說亮話:“這樣吧,穀設計師,我把沙子差價,以及後麵如果還有其他來錢的機會,我都願意和你一半一半,怎麼樣?”
穀妙語沉著臉色:“我還不缺這份錢。”她頓了頓,“這話你有種再說一次。”
史晉看看她手裡的手機,笑得無賴:“怎麼的,你還要錄下來嗎?”
穀妙語嘲諷一笑:“不值得錄嗎?你的話這麼精彩。”
史晉臉色一變,從前的好脾氣樣子全不見了蹤影。好脾氣掩蓋下的真麵目讓他看起來格外醜陋。
“彆當了表子立牌坊,這不是你默認讓我乾的嗎?你之前不就是這麼乾的嗎,要不然能上新聞?”
穀妙語氣得冷笑:“所以你現在是裝都不裝了,開始耍賴了是吧?”
她扭身走出屋子,放大音量,對工人們說:“停工吧,今天停工。”
*******
午休後,在外麵和其他人八卦了一中午的小亞回了辦公室。
她一進屋就說:“完了,穀妙語這回慘了!”
捧哏同事照舊捧哏:“怎麼了怎麼了?”
小亞說:“她和史晉互相投訴,不過史晉好像比她快了那麼半小時。穀妙語到工程部大領導那裡投訴史晉換材料,以次充好,昧下了差價。史晉投訴說,是穀妙語授意他這麼乾的,讓他以好充次。他說他沒辦法,得聽設計師的,就聽話換了,結果穀妙語因為分贓不均,和他鬨掰,現在反咬一口要換掉他。”
捧哏同事說:“這家夥,各說各有理,這倒成了羅生門了。”她問小亞,“現在情況對誰有利些?”
小亞說:“對穀妙語更不利,畢竟她之前在網上有那樣的新聞,那是她的前科。那事和這次的事一對照,倒好像是互相在佐證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捧哏同事歎氣:“這姑娘,都有前科了,還不收手,還鬨出這麼大動靜來,也真是讓人服氣。”
小亞忽然想起什麼,小聲問捧哏同事:“駱老師在嗎?”
他電腦屏幕太大,她看不到討厭聽八卦的冰塊人在不在。
巨大的電腦屏幕後驀地響起冰塊人的聲音。
“在。”
小亞和捧哏同事雙雙一哆嗦。
駱峰又開了口:“小亞,過去工程部盯一下事情進展。”
小亞怔了怔後,一聲“得令”跑了出去。
下班前,小亞顛顛地跑回來,興奮地大聲說:“神反轉啊我的媽!工程部老大收到一份加急快遞,是個優盤,裡麵有視頻,現場有某個人把穀妙語和工長對峙時的過程給錄下來了,證明以次充好換材料確實是工長乾的,穀妙語是清白的,而且她態度堅決,拒絕和工長同流合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