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後的那一天,赤壁之戰,烽火漫江。
戰船轟然崩毀,火雷綻放,紅蓮遍目,船桅傾側,浮屍百萬,流血漂櫓。
當周瑜眼中映出這修羅血海時,又想起了與孫策相識的那一天下午。
那是在周瑜四歲的那一年,春光正好,桃花飛散。
周瑜午覺剛起,正蹲在家裡的池塘邊喂金魚,背後嘻嘻哈哈的聲音傳來,沒等周瑜回身,一個來家裡做客的小孩便把他一腳踹下了池子裡去。
周瑜“撲通”一聲落水,始作俑者指著他大笑,然而沒有那孩子預料之中的驚慌呼救,也沒有氣急敗壞的破口大罵,周瑜一身**的,嗆了兩口晚春冰涼的池水,遊到池塘的另一側出水,打了個噴嚏。
小孩便笑吟吟追上來逗他,說:“呀,會水!”
他湊到周瑜麵前,鼻子幾乎要頂到他的臉上,說:“要哭了要哭了!”
周瑜以袖子抹了把臉上的水,小孩得意地大笑道:“哭了!”
緊接著周瑜沉默地把那小孩一揪,給了他乾淨利落的一拳。
小孩料不到周瑜居然說打就打,登時大叫起來,兩人開始在花園裡扭打,周瑜一拳先發製人,緊接著一拳接一拳,儘朝那孩子鼻梁上招呼,小孩意識到這麼打起來太狠,想跑的時候後腦勺又挨了一下狠的,登時眼冒金星,摔在地上。
周瑜騎上去,按著他朝死裡揍,小孩開始還大聲呼救,到後來被揍得鼻血長流,叫也叫不出來,府裡下人被驚動,出來一看驚叫道:“小少爺!”
雙方家裡跟著的人都駭得丟了魂,紛紛上前拉開周瑜與那挨揍的孩子,那天周瑜被父親罰了一頓板子,按在庭院裡大哭大叫,被他揍的那小孩則上氣不接下氣,受寒傷風,外加鼻梁險些被打斷,躺在臥室裡起不來,在周家延請名醫,足足養了快十天才好。
這是從小到大,父親唯一一次打他,即使過了這麼多年,想起那頓狠辣板子時,周瑜屁股仍不住隱隱作痛。
小時候,周瑜跟隨父親前往洛陽上任,名士許劭—便是那個評點曹操“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的許劭,見他便下了評語,客客
氣氣道:“此子將成江城偉業,乃是帥才。”
周異嘴角動了動,仿佛不屑的口氣把胡子一吹,淡淡道:“嘿,先聽著罷。”
又過了好些年,周瑜在洛陽讀遍書卷,偌大一個洛陽,竟找不到可教他的先生,十二歲時便被周異打發回家鄉舒縣。父母都老了,外頭又亂,回家照應家中生意,讀書待地方舉孝廉,入洛陽做官。
然而近年來外頭時局越來越不好,就連擔任洛陽令的父親也已辭官歸鄉了。又是一年春到,然亂世烽火,流民四起,張角率黃巾軍趁火打劫,流竄於冀州揚州等地,家中絲鋪北上的通路幾次遭截斷。
父親更因受黃巾軍之事牽累,一車書,兩名老仆,告老歸來,換了母親的話說,辭官也好,回來經營點產業,免得家中無人照看。
周瑜這天便坐在家中,心中忐忑地等候父親歸家。功課要被考校,是否勤練劍法了,家中生意要被問起,四年裡學了什麼,做了什麼,跟什麼人在一起,都馬虎不得。周瑜想到父親常警告他不可結交損友,然而什麼是損友,什麼又是益友?他禁不住想起四歲那年,在自己家裡大病一場的孫策,父親與孫家來往甚勤,下邳縣丞孫堅現今不知如何了。
黃巾之亂八州並起,來勢洶洶,吊死當地官吏,焚燒郡縣府邸,連吳郡也不能幸免,孫家恐怕也遭了殃……
正想時,府內下人來報:“少爺,老爺傳信,昨夜已到孤山下了,想必今早便動身,朝家中來。”
周瑜馬上起身,一整衣袍,事實上自早起後,這身裝束被他擺弄過許多次,齊整得不能再齊整,他係上佩劍,擬待父親過了孤山,渡過巢湖後便親自前往迎接。
周瑜隻覺坐立不安,在廳堂內來回踱步,不免又想到父親常斥責自己,負劍之人,多是遊俠亂法、屠狗殺豬之輩,便把劍解下。奈何想到如今世道,還是帶著的好,來來回回如此幾次,著實焦慮,最後仍是帶著劍出了門。
一路策馬到巢湖,乘渡船過去,巢湖另一側便是孤山,中有一條狹道,途經兩側峭壁之間,一道綠水如練般靜靜穿過山川,迂回而來。
兩側峭壁猿鳴不絕,崇山隔飛鳥,峻嶺橫危棧,綠水青山
,層巒疊嶂,猶如入了畫一般,周瑜沒來由又想起四歲時,孫策大病一場後,父親按著自己朝他賠罪,還朝他磕了三個頭。
賠罪心意不到還不成,周瑜隻得咬牙切齒紮了個風箏,送給孫策當賠禮,孫策小孩脾氣,倒是沒幾日就忘了,還朝周瑜賠禮作揖,整得小時候的周瑜哭笑不得。最後兩人打打鬨鬨,也算不打不相識,孫策帶著風箏,嚷嚷著要放,小周瑜便與他出來,到巢湖邊放風箏。
那天下午,一條竹筏劃過江麵,兩岸青鬆如墨,長天猶如一筆揮就的灑脫,兩個小孩坐在竹筏上,周瑜吃力地拿著長篙,學船老大撐著,帶著竹筏朝江裡走。孫策則牽著風箏,風箏在峽穀內搖搖晃晃地飛了起來……
船到岸,周瑜一手按劍,穩健躍向岸邊,看也不看,回手一扔,銅錢“當啷”一聲落入船頭竹筒。
“少爺慢走。”船老大叼著草稈笑道。
周瑜回身抱拳,朝著山路中走去,春日新雨,地麵滿是泥濘,走出幾步,忽然覺得今日的擺渡換了個新麵孔,隱約覺得有點不對,卻又說不出來。一邊走一邊沉吟,方才船上見那擺渡人孔武有力,肌肉虯結,仿佛會武。
然而擺渡的都一身力氣,倒也說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空山靈翠,聽不見絲毫鳥叫,周瑜一路過樹林,將到驛站時,周家一名家仆匆匆忙忙跑來,扶著樹直喘氣,周瑜一顆心登時提到了嗓子眼。
“少爺!少爺!”那家仆慌慌張張道,“老爺他……”
“沉心靜氣。”周瑜按捺住那陣湧上頭的暈眩,竭力道:“慢慢說,彆慌張。”
家仆喘氣稍定,說:“黃巾賊作亂……咱家老爺昨夜宿孤山外驛站內,一夥黃巾賊來打劫,將整個驛站當差的、行商的都抓走了,咱家馬車還在新駐的驛站外……”
周瑜腦中登時“嗡”的一聲響,險些站不穩了,他竭力揉按眉心,好一會兒才回過神,斷斷續續道:“黃巾軍……怎麼連孤山都有?且慢,平貴,你……”
最終他仍是定下神來,京官告老,被賊人所擄掠,一無財物,二不攜女眷,無利可圖,料想是劫了人,要來勒索贖金。如此說來,父親不至於有生命危險才對。
“速去舒縣縣府報官。”周瑜吩咐道,“回家通知四叔,不可讓我娘知道了。”
那家仆愕然點頭,周瑜又道:“這就去,快,我去探探情況。”
周瑜握劍在手,不走大路,而是從桃花林中穿了過去,於樹林間穿行、縱躍。心裡不住安慰自己,父親一世為官清廉,未行悖理之事,周家當不至於遭此橫禍,想必大多是有驚無險,黃巾軍多半隻是想討要財物,要多少銀兩,說不得都隻好給了。
足足疾行大半日,周瑜心中實在是焦躁難言,一會兒想到如何解救父親連帶著無辜被擄的行商,一會兒又想到官府來人該如何處置此事,生怕打草驚蛇,傷了人質,一會兒又擔憂家中母親得知此事,素來身體不好,隻恐怕受了驚嚇……
如此到日正西斜時,周瑜終於抵達了孤山驛站。
黃昏的日光把他的身影拖得極長,在他的麵前,山坡下的驛站已被燒成焦黑,房屋坍塌了近半,廢墟外躺著幾具燒焦的屍體。
半坍的院牆上寫著八字:蒼天已死,黃巾當立。
廢墟內傳來些許聲音,那是低沉喑啞的男人哭聲,周瑜心中一顫,不由得加快了腳步,當他靠近驛站時,依稀從磚瓦縫隙外,窺見火焰未熄的破敗驛站內有一個男人單膝跪地,麵朝一名傷員。
那男人抽出腰間匕首,一匕下去,哭聲猶如被掐斷了一般戛然而止。
周瑜的心跳登時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不敢驚擾了那劫匪,緩緩靠近。
佩劍出鞘,青銅劍一泓劍光雪亮,反射著燦爛的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