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秋去冬來,待到雪融之時,孫策的兒子出生了,周瑜給他選了個名,叫孫紹。周瑜也喜獲麟兒,孫策為周瑜之子起了個名,喚作周循。
“吳縣那邊送了信來。”小喬說,“孫郎今日出外打獵,要來看看咱們。”
周瑜說:“怎麼又去打獵,都當爹的人了,也不在家裡歇著。”
小喬:“預備他來住幾天?”
周瑜說:“我來安排吧,你還在坐月子,多歇會兒,彆操勞了。”
這是上次孫策與周瑜分彆後,過了半年後的彼此再見麵。周瑜心中忐忑,不知有話該如何說起,一麵咳嗽,一麵吩咐人去設宴,打掃廂房,等待孫策。
一下午,周瑜心神不定,不知孫策此次來有何用意,也許是孩子出生了,上次鬨得甚僵,頗有重歸於好之意。也許隻是單純過來看看……
也許是想起他了。
周瑜在廳內撫琴,心裡說不出地煩躁。未幾,琴弦崩斷一根,他也不想勞神去接,咳了幾聲,便靠在榻前睡了。臨過午時做了個噩夢,猛然驚醒,卻一時想不起夢裡所見,如此昏昏沉沉地,從上午坐到黃昏。
手下已排開酒席,孫策卻遲遲未到,周瑜讓小喬先吃了,自己坐著等他。
天氣甚冷,空中飄著細雪,直到掌燈時分,酒已暖過三次,菜肴也早已涼透。看來孫策是不會來了,周瑜心情甚抑鬱,也不想吃飯。
直到初更時分,外麵馬蹄聲傳來,周瑜便整理了長袍,起身去迎。長街燈火璀璨,進府內的卻不是孫策,而是信使。
“報—”
“不來了嗎?”周瑜隨口道,“罷了,不用說了。”
周瑜轉身,要返回廳內,信使急促喘息,答道:“將軍今日離城打獵,在往丹陽途中,受刺客襲擊……”
周瑜驀然一震,剛要轉身,一柄利刃已到了背後!
周瑜心神大震,險些著了刺客的偷襲,倏然轉身,隻見刺客目露凶光。周瑜大吼一聲:“來人!”
周瑜衝進了廳堂內,一盞茶杯飛去,緊接著“唰”一聲掀翻了案幾,杯壺射出。爭得那瞬間喘息後,他抽出赤軍劍,揮手一掠,刺客退後,門外守衛
衝來。
廳內一片混亂,刺客已被製服,周瑜道:“彆殺他!”
刺客發出充滿恨意的笑聲,周瑜說:“捆起來。”
刺客緩緩低下頭,沒了聲息,周瑜一驚,上前檢視,隻見刺客牙關間藏著毒|藥,咬破毒囊後頃刻就死,已搶救不及。
這到底是什麼人?周瑜未曾想過有人如此痛恨自己,回過神時再看那人的兵器,上麵帶著劇毒的藍光,一時隻覺後怕,若是被這兵器劃破皮膚,隻怕是見血封喉。
“報—”又一名信使前來。
夤夜間,周瑜的心臟猛烈跳了起來。
“太守大人,”那信使道,“孫將軍出城打獵遇刺,已撤回吳縣。”
信使交上一個匣子,左右打開,裡麵是一杆帶著血的斷箭。
“何處中箭?”周瑜顫聲道,感覺那聲音已經不屬於自己了。
“麵部中箭。”信使道。
周瑜說:“情況如何?”
信使道:“傷及兩頰,未中要害。”
周瑜稍稍定神,虛脫一般地靠在廊前,小喬從一側現身,臉色蒼白,顯是受到了驚嚇。
深夜裡,周瑜打發那信使回去,回房開始收拾東西。
“太危險了,”小喬說,“周郎。”
周瑜一邊準備包裹,一邊說:“得過去看看,否則不放心。”
小喬一手按在周瑜的包袱上,兩人對視良久,最後小喬沒他辦法,說:“路上小心。”
周瑜點了點頭。離開丹陽時,他帶了兩百名士兵,連夜趕路,取官道前往吳縣,跑得戰馬疲憊。抵達吳縣時,周瑜險些雙膝軟倒。
太守府內,孫權正與一群謀臣坐著,外頭回報周瑜來了,所有人停了交談。
“怎麼樣?”周瑜問,“大夫呢?”
孫權眼眶通紅,周瑜見整個廳裡肅穆,頓時心如死灰。
“不是說射中麵部嗎?”周瑜聲音發著抖說,“這麼嚴重?”
一名大夫說:“射中將軍的箭帶著淬血鏽毒,傷口腐化嚴重,隻能用藥止住,並無解藥。”
另一名大夫說:“眼下是冬季,腐血能止住,並未有性命之虞,都督請安心。”
周瑜問明情況,先去後堂拜了自己母親與孫夫人,又見了大喬一麵。大喬哭得喘不上氣,說:“你勸勸他,我看他……連死的心
思都有了。”
周瑜說:“隻是傷及臉,不會有事的,想開了就好了。”
大喬哽咽道:“房間裡的鏡子都撤了,就怕他一時想不開。”
“我看看,”周瑜低聲道,“都彆作聲。”
大喬帶著周瑜來到孫策房外,周瑜透過窗格,朝裡望去,隻見昏暗的室內,榻上一動不動地躺著個人,包了滿臉繃帶。
“我知道了。”周瑜回來以後朝大喬說。
“他不讓人看他的樣子,”大喬說,“我給他換藥他也不願意……”
“我來負責照顧他。”周瑜說。
周瑜出外去,吩咐人拿了黑布條來,在廊前站了一會兒,將黑布條蒙在自己的眼睛上,走到孫策房外,推門進去。
“滾出去!”孫策喝道。
“我。”
周瑜摸索著關上了房門,發出生澀的吱呀響聲。
周瑜臉色蒼白,站在同樣蒼白的天光下,朝孫策笑了笑,蒙著眼睛。
“你……”
“我。”
周瑜想了想,說:“肝氣受阻,雙目發赤,大夫給我敷了些藥,讓我休養幾月。”
“伯符?”周瑜聽不到聲音,又問。
孫策沒有答話,周瑜摸著房內擺設,緩緩過去,摸到了坐在榻上的孫策的手。周瑜的手掌冰涼,孫策的手指發熱,慢慢地蜷了起來。
周瑜跪在地上,直立著身子,摸到孫策的脈門,給孫策把脈,眉前的黑布條濕了一塊。
“發燒不?”周瑜說。
孫策依舊沒有回答,就像個死人一般,周瑜摸著他的膝蓋起來,坐在他身邊,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孫策長歎一聲,最後倚在周瑜的肩頭,周瑜便伸出手,將他攬著,彼此靜默。
“痛嗎?”周瑜問。
孫策靜了許久,說:“我對不起你,公瑾。”
周瑜答道:“這誰包紮的,沒包好。”
孫策答道:“我讓他們包的。”
孫策頭上、臉上都是繃帶,麵部傷勢還未愈合,現在用繃帶捂著,隻會流膿腐爛。最好的方式是以清水洗後上藥,再敞開,冬季愈合得快,不易腐爛。
“解開吧。”周瑜說,“解開好得快點。”
周瑜伸手去揭孫策的繃帶,繃帶和肉黏在一起,他不敢用力,孫策隻握著周瑜的手,握得甚緊。
周瑜什麼都看
不見,自然也使不上力,咳了幾聲,全身發抖,問:“痛?”
“麻。”孫策說,“這箭帶毒。”
周瑜說:“把傷口洗一洗,外傷包紮,須得加倍小心,消毒後方可安心。”
孫策什麼也沒說,周瑜漸漸地把繃帶揭了下來,摸到他的肌膚時,又覺滾燙,顯然炎症未消,傷口感染,還在發燒。周瑜出外吩咐人用炭火燙過的銅盆打一盆燒開的水進來,待涼後親自小心地給孫策洗滌傷口。
接著又以穿心蓮等藥物,配合活血生肌的藥材,給孫策消炎止痛。周瑜做得很慢,仿佛他和孫策就沒有彆的事做了,唯一的重要事項,就是為孫策仔細地擦拭,並且洗去傷口膿血。
這項工作,足足花了他們一天的時間,雖是寒冬,周瑜卻渾身大汗。
“好了。”周瑜說。
“把繃帶包上吧。”孫策說。
“敞著,好得快點。”周瑜說。
孫策便不再堅持,周瑜又讓人上粥,吹涼了給孫策吃。孫策的傷在頰側,吃飯喝水,都會牽動傷口,周瑜便讓人找了根蘆管兒過來,一頭插在米糊裡,讓孫策慢慢地喝。
“我去吃晚飯。”周瑜說。
他端著水盆出來,到廳內時,解開蒙眼布看了一眼,血與膿混在汙水裡,倒映出他的容貌,連著刺鼻的藥味,熏得他雙眼通紅,止不住的眼淚掉下來。
周瑜回到廳堂時,吳氏、周母、孫權、大喬一桌,等著周瑜。周瑜三兩口扒完飯,說:“會好起來的。”
眾人都鬆了口氣。周瑜吃過後便準備回孫策房中,大喬追在身後,說:“公瑾。”
周瑜歎了口氣,回頭說:“不管日後如何,總之過了眼下這關再說。”
孫策躺在榻上,周瑜回來時先寬衣解帶,接著去摸孫策的額頭。
周瑜一襲白衣,湊上前去,以嘴唇試了孫策的額溫。
“吃飽了?”孫策問。
“不要說話,”周瑜說,“牽動傷口,你睡裡頭吧。”
孫策答道:“我這張臉,是一輩子好不了了,像個怪物一般,你要是看了,多半現在就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