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密中密
乾清宮西暖閣
康熙盤腿坐在的炕上,一言不發地聽著慈寧宮探子傳來的消息,眼簾低垂令人看不出喜怒,似乎對白嬤嬤和蘇茉兒的對話沒有半點不悅的模樣,康熙如今早已懂得喜怒不形於色,即使心中怒極也不會表現出來。
梁九宮回報完後就肅手立在旁邊,雖然嘴上一聲不吭,心中卻不停地打鼓,他從聽到慈寧宮探子的回報之後就眉頭一陣狂跳,這白嬤嬤膽子也太大了,就算是太皇太後的心腹也不過是奴才,竟然暗地裡打貴主子的主意,幸好蘇嬤嬤還是個明理的,不然真不知道白嬤嬤這個拎不清的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康熙心中不是不怒,隻是在他心中白嬤嬤早就是個死人了,自從打開了那個鐵木匣子,得到裡麵的東西之後,他皇祖母身邊的大部分奴才都已經被他列入了必要鏟除的行列,如今自然不會為了一個將死之人動氣,反正她是絕對沒機會動手的。
梁九功發現最近他一點也揣摩不出皇上的心思,過去皇上可從沒有落下過任何一日的晨昏定省,對兩位太後和太妃們那更是好的沒話說,絕對是個頂頂孝順的人,隻是最近皇上卻十分反常,明明朝廷的事務並沒有真的那般繁重,每日裡折子總是午後就能批改完,偏偏就是不肯踏進後宮半步,還總是以商議要事為名宣召一些大臣進宮,一呆就是大半天,實則不過是在乾清宮陪著皇上聊天下棋罷了,其他書友正在看:。
偏偏這些大臣都是皇上的絕對心腹,自然不敢隨意往外透露消息,硬是沒人看出皇上不過是裝模作樣,外人都以為如今皇上國事繁忙到連臨幸後宮的時間都沒有,若不是皇上還時不時招貴妃伴駕,隻怕禦史都要開始上折子讓皇上保重龍體了。
康熙手指敲了敲自個的膝蓋,沉默了半響才道:“讓你去查景仁宮當年的奴才,結果如何?”自從聽了賴嬤嬤的哭訴,康熙就已經對自己額娘當年的處境產生了懷疑,加上後來得到生母留在景仁宮中的東西後,更是緊鑼密鼓地讓梁九功去查,隻是孝康皇後畢竟過世十多年了,景仁宮也封宮了十多年,當年服侍的宮人死的死,散的散,有的更是不知去向,要調查談何容易?
梁九宮心中叫苦,有些惶恐地躬身回到:“啟稟皇上,奴才親自去查了十多年前的宮人名冊,發現當年在景仁宮伺候的宮女太監除了一些負責灑掃的小太監和粗使婆子還在冊之外,一部分宮女被放出宮,其餘的……不是死了就是失蹤,僅存的一些宮女如今都在偏遠冷僻之處服侍,奴才悄悄命人試探過,這些人當年不過是三等宮女,或者蘇拉宮女,基本上沒資格近身服侍太後,對當年的事可謂一問三不知……”
眼看著康熙臉色越來越冷,梁九宮額頭上的冷汗都冒出來了,隻是事實如此,他也隻能據實以報。他曾經偷偷地查探過佟太後還在世時的那批奴才,結果讓人大吃一驚,從皇上登基到佟太後過世這段時間,後宮經曆了一次清洗,宮裡的老人都被裁汰的差不多了,尤其與景仁宮有關的奴才更是處理的乾乾淨淨。
當年東西六宮的奴才至少清空了一半,不說近身服侍過佟太後的人,就算隻是接觸多點奴才都一起消失了,如今幾乎找不到對先帝爺後宮了解多點的人了,這樣詭異的情況讓梁九功當時就寒毛直豎,拚命告誡自己千萬不能沾上這攤子渾水,能有這般大手筆的人物又豈是他能夠得罪的?反正皇上隻問景仁宮的奴才,他據實以報便是了,其他的彆指望他多說一個字!
康熙強自按捺住火氣,好不容易聽完了梁九宮的回報,終於忍不住怒斥道:“狗奴才!這就是你查的東西?連一點有用的消息都查不到!簡直廢物!”雖然康熙本就沒有抱太大的希望,但事到臨頭還是忍不住要生氣,畢竟連一個知情的奴才都找不到,這意味著什麼?光是這一點就讓康熙從中嗅出了血腥的味道,對心中的懷疑更加確信了幾分。
尤其在刻意回想之後,康熙發現了一個尤為奇怪的地方,那就是這些年來他完全沒有聽到過任何關於生母的傳聞,這在刻板清冷的深宮內苑幾乎是不可能的,宮女太監們伺候主子的時候,自然一舉一動固然都有極為嚴苛的規矩,可以說動輒得咎,唯一可以發泄的渠道就是相互之間說說閒話,管事太監和姑姑們對此也是睜隻眼閉隻眼。
所以底下奴才們之間的消息是十分靈通的,即使不敢明著編排主子,但傳些流言卻是難免的,就連先帝與董鄂妃之間的種種傳聞至今仍然無法杜絕,甚至有越傳越離譜的趨勢,無論他再怎麼壓製也收效甚微,可見奴才的嘴是最靠不住的,但是這個鐵則在他額娘這裡失效了,無論康熙如何回想,甚至讓暗衛將這十年來所有的情報都過濾了一遍,也沒有得到任何有關於他額娘受封太後之前的傳聞。
連一條傳聞都沒有?這才是讓康熙最為疑心的地方,為何偏偏是他的額娘?若非有人故意為之,豈會出現如此異常的情況?而誰有這份本事將一位曾經的寵妃,後來的太後的一切抹消得如此徹底?又有誰有這份權勢和霸道讓後宮如此多的奴才銷聲匿跡?這答案已經是呼之欲出了……
也因此從孝康忌日那天之後,康熙對他的皇祖母變得疏遠和防備起來,甚至不願意見到那張總是擺著慈愛笑容的老臉,隻因一看到孝莊,康熙心中的那根刺就隱隱作痛,如今隨著調查的深入,康熙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生母的早逝會不會與他的皇祖母有關了,好看的:。若非做了虧心事又擔心被他發覺,以太皇太後超然的身份,何必為了抹消他額娘的存在做到如此地步?
基於對太皇太後的不信任,康熙安插在慈寧宮的探子前所未有的忙碌起來,甚至還有一部分暗衛晝夜監視著孝莊和她的心腹,尤其是蘇茉兒和白嬤嬤這心腹嬤嬤更是重中之重,雖然暫時還沒有從中得到太多有用的消息,但是慈寧宮中的一舉一動,太皇太後的每一句話都逃不過他的耳目,最可悲的是,聽得越多他就越心寒,每當看著探子回報中描述的那個蠻不講理、偏激暴躁的老人,他實在無法將之與記憶中睿智寬和的皇祖母聯係起來,完全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又或許她一直都是如此,隻是他從來不曾發覺而已?
“奴才無能,請皇上息怒。”梁九宮噗咚一聲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反正不管對錯,隻要主子不痛快了,先一步請罪準沒錯!梁九功雖然無法得知康熙為何時隔多年才開始查景仁宮的舊人,但是憑著他從最卑賤的粗使太監一步步爬到現在的直覺,早已敏銳地豎起了警戒,從中嗅到了危險的氣味,再聯係到康熙從景仁宮回來之後才開始轉變對太皇太後,答案已經隱隱浮現在他心裡,那就是這事兒極有可能與已經過世的佟太後有關,而且牽涉到慈寧宮的那位。
既然事情牽扯到太皇太後和皇帝生母,那就不是他這樣的奴才可以摻和的,即使真有什麼蛛絲馬跡梁九宮也不敢繼續查下去,萬一被太皇太後察覺,到時候皇上自然是不怕的,但是他一個小小的奴才,恐怕死了也沒人多看一眼,小命都沒了還談什麼榮華富貴啊?反正他那點小能耐有幾斤幾兩皇上應該清楚得很,跑跑腿倒還成,真要追根究底還是另請高明吧!
梁九宮服侍康熙多年,隱約能夠察覺到他的主子手中還有一股暗中的勢力,所以才能對前朝後宮的大小事情了如指掌,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冒著被滅口的風險去追根究底呢?何況時過境遷,若真的與太皇太後有關,那麼當年伺候佟太後的人肯定早就被太皇太後處理掉了,哪裡還能查到什麼端倪呢?
“罷了,密切監視那些宮人,一有異狀立刻來報。”康熙瞪著梁九功有些瑟瑟發抖的身子,突然覺得有火發不出,畢竟讓梁九功這麼個小太監去查這種事情確實為難他了,就連他自己不也是束手無策?看來是他心急了,連最基本的戒急用忍都忘記了,康熙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讓梁九宮退下去了。
寬闊的西暖閣中隻餘下康熙一人,環顧了四周一眼,他突然前所未有的感到冷清和寂寞,當目光落在案上那封加密的紅折上的時候,康熙前所未有地露出一個苦澀的笑,看過那裡麵的調查內容,雖然沒有確切的證據,但是所有的線索都指向慈寧宮,這讓他即使想要欺騙自己額娘的早逝與皇祖母無關都不行了呢!
康熙心中掙紮矛盾不已,一個是撫養他長大的皇祖母,一個是他孺慕多年的生身之母,這讓他如何是好?如果最後得到的真相真是如他所料的那樣,他又該怎麼辦?為生母報仇嗎?可那終究是他如今最親的皇祖母啊!但是弑母之仇不共戴天……
康熙捧著腦袋陷入了艱難的抉擇之中,忍不住伸手拉開手邊的一個抽屜,珍而重之地捧出一本被明黃綢緞包裹的方塊物,輕輕解開外麵的綢緞,露出一本藍色封麵的陳舊書冊,他小心翼翼地撫摸著書冊封麵上那娟秀的字跡,那是他最熟悉不過的,親生額娘孝康皇後的筆跡,是他終於打開那個鐵匣子後才得到,他額娘親手所寫的敘事手劄。
過去他從不知道自家額娘有記事的習慣,這本看似不起眼的冊子,卻記錄了他額娘的一生,從入宮起一直到康熙二年,整整十年的宮廷生涯,那裡麵斷斷續續描寫的點點滴滴,如今卻成為他了解額娘、追尋過去真相的唯一途徑。
康熙花了整整三天的時間,反複細致地將這本不厚的手劄讀了一遍又一遍,那種仿若身臨其境的感覺讓他不可自拔,宛若親眼見證自家額娘如何在深宮中度過了那十年的光陰。
根據手劄中的自述,他額娘剛剛進宮頭兩年生活還是很好的,可以看得出當時的額娘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那字裡行間幾乎滿溢的幸福感讓康熙忍不住一次次露出微笑,他看得出額娘很愛他的皇阿瑪,凡是有關於皇阿瑪的部分總是特彆的詳儘細致,尤其額娘在那兩年中與皇阿瑪相處點點滴滴,所花費的筆墨就足足占據了整本手劄的大半,可想而知當時的額娘是何等迫切地想將幸福的時光留在筆下……
隻是好景不長,隨著董鄂氏和孔氏的出現,那之後整整八年,他在額娘的手劄裡再也找不到一絲一毫開懷的痕跡,有的隻是經曆漫長等待之後失望,其他書友正在看:。在長達八年的時間裡,手劄的分量甚至不及之前短短兩年的一半,甚至有時候數月都不曾動筆,偶爾提筆寫下的也隻有悲涼和絕望,下筆的口氣早已從原先的天真憧憬變得宛若遲暮老人般滄桑死寂,可憐他的額娘過世的時候甚至不過二十有四,本該是芳華正盛的年紀啊!
康熙遙想著自家額娘當年在燈下提筆淚千行的情景,不由得心痛難當,想象著額娘被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被禁足在景仁宮中的時候,那種死水般的生活又有什麼東西可寫呢?即使偶爾寥寥幾筆,那種對未來四顧茫然的心灰意冷幾乎令他紅了眼睛來,尤其當他發現自己被額娘當做唯一的精神寄托,頻頻出現於手劄中的時候,更是落下淚來。
當他額娘放低身段討好阿哥所的奴才,拚儘全力隻為了讓他生活的更好一些的時候,他什麼也不知道;在他額娘被皇後和蒙古妃子羞辱踐踏的時候,他正懵懂無知地往來於慈寧宮和坤寧宮之間討好賣乖;當他額娘將他作為唯一的精神支柱的時候,他正埋怨著自己生母的位份低微,連累他也不受皇阿瑪待見……過去種種無不有虧孝道,這讓素來自邑孝順的康熙羞愧到無地自容的地步。
這本手劄的出現終於讓康熙徹底轉變了對孝莊的態度,即使他還是不忍對親祖母下手,但是也再無法做到原來的孝思不匱,隻好接著國事繁忙冷漠以待,也正因為這本手劄,康熙終於徹底相信了賴嬤嬤的所有說辭,隻因他額娘的親筆所述勝過外人的千言萬語,而他額娘當年的處境比起賴嬤嬤所說的還要苦上十倍、百倍,根本不是區區言語能夠形容的,賴嬤嬤所訴不及事實之萬一。
想到記憶中額娘嘴角總是噙著的那抹雲淡風輕的笑,康熙就心頭一陣抽痛,恨不得時光能夠倒流,他無法想象在經曆了那樣的絕望和迫害之後,額娘為什麼還能露出那樣萬事不縈於胸的笑,尤其額娘臨終前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囑咐他以後一定要孝順太皇太後,而他也一直那樣做了,如今想來那時候的額娘心中是帶著怎樣的泣血和不甘重複著那些錐心之言?
明明滿腹的辛酸委屈卻不敢傾訴,還要將親子推向彆人的懷抱,那句‘一切讓老天爺來安排’隱含著多大的怨憤哪!他無法想象若是他一生都沒有發現額娘留下的秘密,若是他沒有機緣巧合發現玉中的鑰匙,若是他終究沒能打開那個深藏於車腹內的匣子,若是……無數種可能讓這本手劄永遠不見天日?額娘的血淚將會永遠湮沒於後宮的塵埃之中,而他也會一輩子將弑母之人當做唯一至親孝順有加……
康熙將手劄翻到最後幾頁,目光落在那歪歪斜斜的字跡上,裡麵寫著額娘對自己身體的急劇衰弱的懷疑,然後痛心地寫到她最親信的總管太監背叛了她,在她每日的飲食湯藥中下毒,寫著她如何故意貶斥自己最信任的貼身大宮女,希望能夠借此保住她的性命,寫著如何安排身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