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旅店(1 / 2)

“來吧,進來。”

“兒子不在,家裡頭就我跟媳婦兩個大人,大半夜聽著車聲,好嚇一大跳,還以為那些吃人的玩意都能開車了!你說家裡也沒個男人,媳婦懷著肚子,肚子裡一個,身邊還跟著一個,跑也跑不遠,我一老婆子能咋整?”

“硬著頭皮下來瞧瞧唄!真要餓著,吃我一個糟老婆子得了,說不準飽了就走了呢,總不能看著它拿我倆乖孫填肚子,是這個理吧?”

一個年約七十的小老太太提著燈,身材矮小,後背如蝦彎曲,聲音尖而有力。

“怎麼還有一個閉著眼的?”

老太太回頭一看,“不會變妖怪吧?!”

保安大爺忙解釋:“不會不會,沒給感染,就是不小心傷著了,養養就能好。”

看著不像啊。

小老太太眼珠轉溜,踮起腳,費力地扣上門栓,再跳下來。

“那你得叫我兒媳婦瞅瞅,她以前在鎮醫院乾活,成天伺候頭疼腦熱的,準能給你這個治治。”

她又走到隊伍前麵,穿過一小條隔出來的玄關過道,進入大廳。

大廳前台邊亮著另一盞燈,電池剩餘不多,光源黯淡,照得那個白裙子孕婦愈發蒼白。

淺棕色的長發編成辮子,從臉邊一側垂落下來,氣質相當文靜。

身形卻瘦得令人擔憂,仿佛所有營養都被那個圓挺的肚子吸收走了。

她身後躲著一個男孩,五六歲的模樣,雙手緊緊抓著媽媽的裙子,隻探出半個腦袋,看著他們這群半夜造訪的陌生人,神情有些不安。

直到看到那條背著登山包的拉布拉多,才好奇地巴眨巴眨眼睛,小聲說:“媽媽,你看,大狗。”

“娟啊。”老太太發話:“五個客人,有個傷著,你給帶上去瞅瞅,該用啥藥就用啥藥。”

“好。”席曉娟應了一聲,提起燈,輕聲道:“跟我來吧。”

小男孩連忙換位置,改躲在媽媽身前,兩顆黑葡萄似的眼睛還盯著小黃看。

光影搖曳延伸,走過一級級台階,幽長的走廊現身眼前。

牆麵貼著米黃色的壁紙,造型雅致的壁燈沉默地附在上麵,已經好久沒派上用場,有點落灰。

“就這間房吧。”席曉娟打開靠近樓梯的左側房,上麵掛有門牌:201

房間裡麵挺乾淨,一張帶著紗幔的雙人床,窗簾半開著,清冷的月光鋪進來,非常符合房屋外浪漫的童話風格。

唐九淵鬆手把祁越往床上一丟。

席曉娟見之發怔:“這人……”

好看是好看的,隻唇色太淺了些,散發著一股古怪的冷氣,仿佛剛從冰庫裡拉出來的凍屍。

“他沒事,不需要用藥。”林秋葵把他擺好,蓋上被子,拉出受傷的胳膊壓在上麵。

“麻煩你了。”她說。語氣淡淡的。

背影阻隔著外人探尋的目光,影子宛如一隻安靜卻機警的小獸,攏住受傷的同類,呈以一種隱秘的保護姿態。

席曉娟讀懂潛台詞,放下台燈:“那我就先下去了,給你們煮點熱湯。”

門咿呀推動,母子倆出去,換夏冬深走進來。

“需要幫忙嗎?”

他的‘神醫’能力,迄今為止還沒發揮過作用。

林秋葵道謝婉拒。

除非斷胳膊斷腿,否則祁越的外傷有萬能藥膏足以。

昏迷算異能副作用,係統說過,外力無法左右。

不過,想到某件事,她好似隨口問道:“你治療彆人不要付出代價?”

這個刹那,夏冬深猝然發現,祁越就像一隻刺蝟,他倒下了,他變脆弱無害。

那些刺不動聲色地挪到另一個人身上去,讓懶散豎起防備,柔弱轉為果斷堅毅。

“凡事不可能僅有好的一麵。”

他回:“是要付出一些代價,不過我認為,一個人生命的意義應在廣度,而非長度。”

他並不在意消耗自己的生命去救人。

因為在擁有這項能力之前,他,他的父親,他的祖輩,他的兒子,世世代代本就做著這樣的事。

隻是那種犧牲沒有這樣直觀,有時會招人誤解,誤以為他們非常輕鬆愉悅地握著刀,在手術室裡談笑風生,年底便到手一筆巨額獎金。

真相當然沒有那麼簡單。

在生命麵前,從來沒有人,沒有事,能那麼簡單。

既然用不上他,夏冬深微笑著,轉身準備離去。

當他走到門邊時,一隻手握上門把,身後傳來一道平靜地詢問:“我應該相信你嗎?”

他一怔,旋即反問:“為什麼不呢?我隻是一個62歲的老人,沒有能力,也沒有意義去做一些傷害你們的事。”

“你很聰明,圓滑。”林秋葵說:“擅長取得彆人的信任。”

保安性格直率,心不設防,第一個迅速被籠絡成功。

看出隊伍中其他人不好接近,他隱忍不發,隻偶爾逗逗貓喂喂狗,直至祁越受傷,首先表現出自己的沉穩可靠,接著主動承擔風險,主動進門提幫助。這樣的人,無論怎麼看,都有些精明過了頭,並不適合付諸信任。

偏偏他的能力好用。

所以聰明人打開天窗說亮話。

“秋葵,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是你把人看得太清楚了,故而顯得那個人比較壞?”

世上哪有幾個經得起細看的人呀。

夏冬深視線下滑,落到自己鬆弛褶皺的手背皮上,輕輕歎氣道:“很久以前,我的兒子還年輕,也迷戀過極端文化。他問我,假如世界秩序都混亂了,到底應該做好人還是做壞人,做什麼樣的人才能活得長久?那時我還是一個古板的人,理所當然地對他說,醫生隻管救人,生命麵前不分好壞。”

“可惜後來我明白了,生命麵前也有好壞,有些人值得救,有些人不值得。”

“好人不一定長久,壞人也不一定有報應,實現生活從來不是一部影視,一本有教育意義的書。我已經沒法再做一個純粹的醫生,擁有醫生的信仰。我想,如果我的兒子能再問一次,我會告訴他,不要試圖去做最好的人,也不要做最壞的。就做一個不好不壞,似好似壞的人吧,也許那樣才能活到最後,活得自由。”

“不瞞你說,我喜歡你們這支隊伍,也看好你為人處事的方法。至少在你們全軍覆沒前,我可以保證,沒有任何出賣你們的必要。”

至於全員折損後,或許他會投靠官方基地,或許投靠賀聞澤,純惡與純善,就結果而言,終究沒有差彆。

話已至此,夏冬深話鋒一轉:“剛才我路過廚房看了看,這家旅館不缺物資。”

他和林秋葵一樣持有懷疑。

店裡兩個女人,一個孩子,手無縛雞之力,這般貿然地招攬一堆陌生人進來,未免防備心太低。

“下去看看。”林秋葵說。

出了門,唐九淵靠牆坐在門邊,一副神遊的表情,慢慢抬起眼睛。

用不著出聲,她都猜得到他要問什麼。

她覺得妮妮有點擔心祁越而不自知,有關這點,最直接的證據是,他沒有像以往那樣找個角落坐著。

按照檔案描述,隻有角落才能給他安全感。

門外有小黃守著就夠,林秋葵拉他起來,隨手掏出一個老年機,打開自帶的俄羅斯遊戲。

“想玩嗎?”

唐妮妮低下腦袋,眼瞳跟著演示界麵,自然下落地方塊微微挪動,然後弧度很小地點了點頭。

想玩。

“玩吧。”

給他遊戲機,三人走下樓梯,聽到保安大爺與席曉娟婆婆的談話聲。

“這麼說,你們打南邊來,要去首都?這一路長著呢,吃人的玩意兒到處都是,能成嗎?”

“我一個老頭鐵定不成啊。”大爺爽朗道:“這不有倆小夥子,還有一閨女嘛!”

“喵~”小黑優雅地跳上茶幾,不滿地叫了一聲。

“對對對,還有咱咪咪,一個賽一個厲害,管你什麼妖魔鬼怪都不好使。”

“那樓上小夥子咋回事?”老太太挑起眉毛:“看著可沒你說得那麼行,大腿還沒我兒子胳膊粗壯呢。”

“嘿,你這人,瞧你這說的什麼話?怎麼還給貶上了!”大爺如同經典傳統的家長形象,自個兒看顧的小孩,甭管內裡怎麼招,就是不許外人數。

口氣頓時差了許多:“行不行的,過幾天有得你見識,總歸不比你兒子差。”

對方的套話用意太一目了然,他按照夏老頭提點,可有可無地漏了點不妨事的消息。接著一拍大腿就說:“小老太太一把年紀說話忒難聽,好端端貶低人家孩子,給自己兒子抬位,做人哪能這樣?老頭子看來跟你說不下去了,不稀罕說。咪咪,咱們走!”

“喵!”小黑超給麵子地一尾巴掃過老太太,跳到大爺懷裡。

“哎,哎,不就說說嗎?你這人怎麼這麼不禁說的?”

老太太立刻急眼。

席曉娟端著一碗熱湯出來,餘光察覺樓梯邊的幾人,溫聲打斷道:“媽,彆說了,讓客人喝湯吧。”

老太太臉色微變,不大喜歡聽媳婦的擺弄,卻又曉得自己這張破嘴,的確惹了人家不痛快。

她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拉下麵子,一口一個喊著老大哥,好說歹說給人認錯,可算把事翻過篇。

幾人落座沙發,人人分到一碗熱梨湯。

“自家種的梨,比外頭甜,燉湯都不消放冰糖的。”老太太提到這點頗為得意。

席曉娟說:“我們這邊靠海,夜裡風大,過來住店的客人們都習慣晚上喝一碗熱湯再睡的,不容易著涼。”

話雖說得有理吧,但這湯到底能不能喝?

大爺不動聲色地左右瞅瞅,見沒人搭腔,便先端起一碗湯,咕嚕咕嚕一飲而儘。

下刻鐘又伸手向彆人桌前:“年輕人怕什麼著涼,老頭子才得多來幾碗,省得病咯。”

“鍋裡還有多的。”席曉娟扶著腰站起來:“不然我再給你打一碗。”

“不用了。”林秋葵說:“我不愛吃煮過的梨。”

唐九淵抱著手機窩一角,沒人喊他吃,自然就不知道吃。

四個人裡單一個人願意喝湯,戒備心似乎過於明顯。

於是夏老與林秋葵交換一個眼神,笑嗬嗬地端起湯:“味道確實不錯。”

就小貓偷熱水似的抿那麼一小口,好意思說話!

兒媳婦暗地裡一直拉著,老太太憋著火氣,沒把心裡話說出來。

提到鎮內遊蕩的人形怪物,席曉娟遲疑道:“我可能知道其中一個。”

作為旅店老板,總能見識到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事。

她說,從前店裡來過一個年輕女孩,打小生長在單身家庭,視結婚為終生夢想。

那個女孩很有特點。長相端正,身材勻稱,不抽煙不沾酒,不碰激素飲料,連吃飯都不沾重口味、放醬油的菜,說是對身體不好。為了做好家庭主婦,提前半年辭掉工作,練習廚藝,報名烘焙瑜伽補習班。

住店辦手續的時候拉三個行李箱,兩個箱裝衣服,一個箱子放著各種備孕育兒書籍,時不時問席曉娟有沒有給兒子剪睫毛,注意睡姿對顱骨形狀的影響,平時怎麼和兒子相處……等等千奇百怪的問題,滿臉藏不住的期待與幸福,給她留下特彆深的印象。

不過席曉娟沒對外人說過,她個人覺得,女孩挑選的丈夫好像有點不儘如人意。

那個男人比女孩小好兩歲,一天到晚低頭玩手機。今天嫌行李箱太重,明天嫌女孩子化妝太慢,沒完沒了地擺姿勢拍照太煩。

惹得陪他們一起過來的攝像師都不高興,好幾次打電話對朋友抱怨,自己接了個麻煩生意。女的完美主義挑剔個沒完,男的更絕,都多少歲了,還想著當什麼遊戲主播,動不動扯自己在看教程忙得很,拽得跟國家總統一樣,結果呢?

錢不見一毛,旅遊跟拍婚紗照,前前後後兩個足月,壓根沒見他開播過!

“你想好了嗎?”席曉娟有些看不過去,終於找到一個機會,拉著女孩勸誡道:“這個社會比較看重女孩子的青春和名譽,一旦走進不好的婚姻裡,離異的女性肯定比男性來得艱難。你確定這個人值得你付出那麼多,連自己的事業都舍棄不要嗎?”

女孩刹時瞪圓眼睛:“當然啊,我們都已經領證了,拍完婚紗照就要辦酒啦!”

“我知道姐你什麼意思,不過沒事的,我知道的,他就是一時被公司辭退,自尊心過不去才這樣。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後結了婚,有了孩子,肯定會穩重起來。再說了,我覺得婚姻不是一件應該斤斤計較利益得失的事情。”

“兩個人在一起組建家庭,總要有所付出有所犧牲。”

“我選擇做家庭主婦,是因為想要更好地經營我的家庭,支持我老公,教育未來的孩子。都說事業女強人不比家庭主婦低級,那反過來,家庭主婦也不比事業女強人低級吧?就是一種選擇而已啊,每個人都有做女強人或者做家庭主婦的權利,沒道理說這個好那個差,我也不想被彆人的看法綁架。我相信我們能創造一個美好的家庭,我老公會振作起來的。”

那一天,席曉娟視線往後,捕捉到門框邊一抹離去的身影,似乎是女孩的老公。

談話結束後,她也曾靜下心反思自己,究竟是真的想為彆人好,還是不自覺地仗著年長,仗著自己結了婚也沒有辭退工作,符合目前社會主流的提倡,才忍不住去教訓彆人呢?

之後的幾天,男人越來越少看手機,性情越來越平和,不再動輒嫌惡吵鬨。

連帶著攝像師工作效率直線上升,哢嚓哢嚓地,給他們拍完好幾套驚豔的海邊寫真。

似乎一切都往好的方向發展。

五年後,夫妻倆穿著當年的婚紗,故地重遊,準備拍攝全家福。

聽說男方已經升職到公司管理層,年薪幾百萬,家裡的房子全部放女方名下。

他們有了一個男孩,聰明又懂事。

最重要的是,後腦勺長得非常漂亮,睫毛又密又長。

儘管第二次倒計時突如其來,女孩依然樂觀自信,以至於男方同樣鎮定,沒被打垮。

第三次倒計時降臨前,他們被困情人鎮半個月,正準備開車回家,重新建立自己的生活。

臨走前,女孩笑吟吟地說:“雖然怪物什麼的挺嚇人,可是我的老公,還有孩子都好好的。錢、房子、工作之類的東西沒就沒了,沒了還能再掙,全家人都活著就很好啦!姐,還記得你以前問我的問題嗎?五年了,我一直沒有後悔自己的選擇,還是很有信心,會把日子過得很好。”

彼時席曉娟依然在鎮醫院工作,經常需要值夜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