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漂亮(1 / 2)

一覺睡到傍晚,外頭正值黃昏。

暮色淡淡,晚霞綿延千裡。

祁越仍睡著,林秋葵輕手輕腳下床。

提起唐妮妮,他真的有乖乖留在床鋪上等企鵝回來。

隻是車輛前進道路顛簸,房車搖搖晃晃。窗戶外邊蟬鳴一浪接著一浪,他聽著聽著,不小心便睡著。

從最初的背靠牆壁、雙手抱著膝蓋睡,到身體失去平衡慢慢傾倒下來。

唐妮妮身體柔軟度極高,睡起來像貓。

哪怕整個人不倒翁似的倒了下來,發出輕響,也沒有睜眼的想法。僅僅閉著眼,用腦袋一點一點拱起枕頭,再將兩隻套著小n號短襪的腳藏到被子下,權當自己有蓋被子。

不同於祁越,他也經常做夢。

但大多是色彩繽紛又奇異的美夢。

比如建在雪山尖的糖果屋,綠色森林裡漂浮著各種各樣的泡泡。他自己變成花,花瓣打開,又變成水裡的魚……

很少的時候。

很少很少,他會夢到媽媽。

有的時候夢裡的媽媽會說:“妮妮真漂亮。”

因為她喜歡長頭發的女孩子。

有時候媽媽又說:“把妮妮丟掉吧。”

誰讓他有長長的頭發,可是,也不是她想要的那種女孩。

爸爸往往沒有感情地附和:“丟掉吧。”

彼時唐妮妮聽到了,就有一點難過。

好在他的腦筋轉得不快,腦容量也少得可憐。通常記不清自己做過什麼夢,一睜眼就不明白什麼叫做難過了。

現在就是這樣。

唐妮妮蜷縮身體,隱藏頭尾,沉沉睡著。朦朧間感覺到好像有手指在撫摸他的頭發。輕輕地,好輕柔。

就像一隻蝴蝶飛過來,在他的花瓣上停了一下。

他徐徐蘇醒過來,掀起眼皮,慣性眨一眨。

質地古怪的眼膜仿若一扇雕花玻璃窗,緩慢地推開。

先給他一盞暖色的壁燈。

一縷枝蔓般延展到空中的玫瑰金發。

再是天花板上淺淺的影,以光勾勒出動人的側顏。

兩秒後,眼膜消退。

垂著夕陽的人世間向他完全打開。

唐妮妮這才看清楚,原來是祁越的企鵝回來了。

她在給幫他梳頭發。

手指好漂亮。

一根根又細又白,指甲短短的,像月亮的弧度。

她右手握著木梳,時不時以尾指挑起一團發,放到攤開左手心上。用兩指捏住纏發上麵那一段,免得拽疼他。

之後才讓梳齒穿i插進發間,一點點地梳開亂結。

記憶裡,除掉企鵝,就隻有好久好久以前的爸爸這樣給他梳過頭發。還打辮子,讓他變得很漂亮很漂亮。

唐妮妮目不轉睛地看著。

不禁自枕頭底下鑽出半顆腦袋。

近似膽怯又孤獨的蝸牛,好不容易感知到一點兒外部的溫暖,才鼓起勇氣,從保護殼裡謹慎地探出兩根觸角。

有多久呢?

沒有人這樣給他梳頭發?

他反應遲鈍地數著,回想著。

好幾分鐘過去,始終沒能計算出一個準確數字。

他實在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見爸爸,也說不清爸爸從什麼時候變得奇怪,總是打他罵他,拔他的頭發。

要問爸爸為什麼討厭他?

好像也不知道。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才會變成那樣。

而且爸爸已經不要他好久了……

失落的情緒突如其來,看著眼前的企鵝,唐妮妮不禁摸摸口袋,指尖觸碰到一顆舍不得吃的大白兔奶糖。

他倏忽展開身體,帶著枕頭移動。

身體緩慢扭轉成蛇一樣不可思議的曲線,腦袋湊到林秋葵腿邊,向上抬起兩隻小鹿般清澈的眼睛:“……糖。”

明明身形骨架不算小,卻意外地有種小動物感。

他用雙手捧著一粒小小的糖。

分明是把從她這裡獲得的東西,自己最寶貝的東西,獨自珍藏了好久,又送還給她。作為唯一拿得出手的回禮。

所長說過的,大家都喜歡禮貌的人。

他想被喜歡。

還想有下次梳頭發。

所以要有禮貌。

“謝謝。”林秋葵接過糖,特意放輕語氣:“妮妮,你喜歡娜娜嗎?就是我們隊伍裡黑色短頭發那個女生?”

……娜娜,他記得。

唐妮妮像吐泡泡一樣,說出兩個字:“……朋友。”

能做成朋友,說明關係還行?

林秋葵若有所思,握住新一團打結的頭發:“妮妮,我有一件比較重要的事情跟你說,你能認真聽嗎?”

……認真。

唐妮妮想了想,‘嗖’地抬起腦袋,掀翻枕頭。雙手平鋪在床上,擺出小學生一樣認真聽講的姿勢,下巴微微仰起。

似乎想以此表明:他有在認真聽她說話。

說起來,唐妮妮其實比祁越安分一百倍,日常表現乖巧又省心。不過與此同時,他的存在感又比祁越低一百倍。思維方式神秘一百倍,自我世界封閉指數索性高達一千倍。

在不確定他能否聽懂、會產生什麼樣的反應前,林秋葵先問一聲:“要是以後讓你聽娜娜的話,你願意嗎?”

“……”

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唐妮妮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他有聽到過很多次類似的話語,好比爸爸把他送到訓誡所說:“以後你就聽老師的,表現好我再接你回家。”

他殺人了,做壞事情,一些陌生人又把他送到新的訓誡所說:“這裡跟你以前待的那個地方不一樣,你隻管規規矩矩聽所長安排,爭取改過自新,重新做人,明白嗎?”

外麵下雨的那天,祁越走掉。

沒多久,所長也走掉,臨走前跟他說:“小九先跟保安叔叔一起,過兩天所長再回來陪你玩飛行棋,好不好?”

那時他沒有說話。

而後他們搬到地下室。

接著祁越帶著企鵝回來。

慢慢熟悉起來的保安,最終選擇停留在永安基地。分彆前也對他說:“小九啊,老頭子顧不住你啦,你要聽祁小子跟林閨女——得了,還是聽閨女的,甭跟著祁小子瞎鬨騰!”

他一樣沒有說話。

回想起來,其實絕大部分跟他說過這種話的人,把他交給彆人的人,都再也、再也沒有在他的世界裡出現過。

……爸爸沒有接他回家。

……所長沒有回來陪他玩。

剛才企鵝也這樣說了,唐妮妮忽然就意識到。

……企鵝不要他了。

……她給他梳頭發,是因為想送他走。

就像爸爸丟掉他的那天,久違地替他梳頭發,編辮子。最後表情複雜地塞給他一個臟兮兮的玩偶娃娃。

這是拋棄的信號,唐妮妮很熟悉。

於是同樣久違的,他想起來了。

什麼叫做傷心跟害怕。

傷心就是……

你的心臟一直一直往下掉,一直掉到身體外麵,掉到空曠無人的海裡,到處都沒有人願意幫你打撈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