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杜衡(2 / 2)

“——針對你說的問題,呂部長。”

杜衡身形搖晃著,恍若一個沉陷在泥濘隻的鬥士,一點一點倔強地站起,言辭嚴厲而冷酷:“您應該最清楚,沒有一場戰爭是不需要流血的。假設你打從一開始就抱著不流血、不受傷的態度,那你根本贏不了任何一場戰鬥!戰鬥就需要犧牲,但凡是有意義的犧牲,正確的犧牲,它就有價值。”

“在這個至關重要的節點,比起釜底抽薪解決廣海基地這一個問題,我更希望能利用有限的時間解決更多更緊迫的難題!比起牽一發而動全身,比起讓群眾與官方耗力於互相猜忌、互相算計,我寧願以每個月上百條的人命穩住時局,用鮮血維係住這份來之不易的信任!

“當然,我該感謝我們還有武裝部隊這樣的存在,他們不畏死傷,勇往直前。”

“我並不期望你們的讚同,也不需要你們跟我分擔任何責任。如果有一天,這件事敗露了,有人要追究責任,有人要背負罵名,就讓我杜衡來。如果有一天,需要死在廣海的人數不夠了,那也會是我杜衡第一個上去填。即便你們把我的妻女家人都算進去,我的決定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在確定這個國家能夠承受更重的改革力度前,我不惜一切,絕不允許任何人打破這一時的穩定!”

他有力的聲音久久回蕩於會議室內,宛若大浪拍岸,氣勢恢宏。

如冬枝般枯瘦的雙腿卻一時不穩,整個人歪斜摔地。

“杜部長!”

“部長!”

右邊人們連忙去扶,左邊默然沉思,唯呂子釗不屑地撇了撇嘴。

呂長虹垂眸飲茶,放在桌上的手指輕敲兩下,示意下屬不必再與杜衡唱反調。

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他想做,就讓他去做吧,總歸受難的也隻他杜衡一人而已。

半晌,杜衡重新坐上輪椅,氣息不穩,疲然閉目。

衛春元開啟下一個話題:“有關呂子釗同誌提出的光明製藥集團——”

日前,有人假冒祝阿靜、假借官方名義進行人體實驗,相關人證物證已悉數抵達邵京。

經過精神係異能者的審問,重要人證朱少民承認,他們確實利用戰場負傷的戰士們展開了諸多慘無人道的實驗,但也因此得出極其寶貴的數據,有望實現異能移植。

按理說,此類資料都在杜派的手上,設了最高格政治機密。不知呂子釗從什麼途徑打聽到消息,迫不及待地發言:“那些數據在哪?異能真的能移植嗎?”

他沒有異能,做夢都想獲得一個異能,掌控新力量。不料華國雄咧嘴一笑:“燒了,砸了,沒了。”

“——彆給我胡說八道!”

那可是異能移植!呂子釗絕不相信有人會把這麼珍貴的實驗材料毀掉!!

偏偏杜派年紀最大的一員附和道:“呂同誌不要激動,那批材料確實已經全部銷——”

“你們怎麼能這麼做?!”他失聲大叫,後知後覺注意到小姨斜過來的目光,生冷得仿佛黑洞洞的槍管。

才一個心悸,壓低聲音:“那可是難得的資料!說不定是全世界唯一一份!我知道人體實驗不好,可做都做了,人死不能複生,我們不該充分利用這份現成的成果嗎?萬一真的能實現異能移植,也許就能改變整個國家的格局!”

“是改變你自己吧。”華國雄拉了拉腳腕,一條腿盤到椅子上來,坐沒坐相!

杜衡低聲道:“不該存在的東西,一分、一厘都不該存在。”

旋即又是一陣劇烈咳嗽,據說身體中了某種異能寒毒,難怪大夏天蓋毯子還發著抖。

“可——”呂子釗還想再說,冷不防呂長虹一錘定音:“潘多拉的盒子不能打開,那就毀了吧,省得招人惦記。”

他咬咬牙,隻好把話都給囫圇吞回去了。

最後一個話題是活水種子,幾人就官方基地之間該不該能不能私自買賣物品、甚至是軍事力量展開熱烈討論。結果還是以杜衡一句‘已經不給他們派兵,至少該給他們留一條活路’駁倒了呂派的反對意見。

眼看今天的會議一連三個議題都被杜派說了算,呂子釗心有不甘,臨散會前,矛頭直指杜衡。

“杜部長!”他三步並作兩步,堵在會議室門前,攔住了杜衡的去路。

“沒記錯的話,這個月我們才剛剛頒發了「官方人員新守則」,上麵第8條規定是:所有政員不論大小每天必須在公開場合露麵3小時以上。”

呂子釗低頭看表,語帶傲慢:“這會一共開了2小時28分,還差半小時,我們勉強也就體諒了。隻不過還有第9條規定:任何政員都不能過度遮掩體表特征,以免他人冒充。但您這口罩都帶了一上午了,風險有點大啊,是不是該摘下來讓我們看看廬山真麵目呢?”

——不分輕重的家夥!都這時候了,居然還要借規定生事!

衛春元推著輪椅,眉宇間泛開冷冰冰的怒意:“杜部長多次遭到刺殺,情況特殊,戴口罩還是為了你們著想。”

“這話說的。”呂子釗險惡地笑:“再特殊也該守規定吧?以防萬一啊。”

“呂子釗你不要欺人太——”

“春元。”

沒必要浪費時間在這等芝麻小事上,杜衡二話不說,摘了口罩。

隻見他的臉上,兩道刀疤自鼻梁骨割裂到下巴,鼻翼乾脆缺了一半,左臉頰還有大片的燒傷,皮膚腐爛起泡。的確血腥醜陋不堪。

“看夠了沒?”華國雄一手推開呂子釗:“好狗不擋道!”

呂子釗一個踉蹌,衛春元趁隙推著杜衡走離開

其餘兩個杜派政員一個意有所指地朗誦道:“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鬥少年雞。”

另一個裝模作樣地問:“這又是什麼詩?我們今天這場會含‘雞’量好像有點高啊。”

“說笑咯,這雞可不同那個雞。”

“哦?那是哪個雞?能不能仔細說說?”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

兩人一唱一和地往外走,呂子釗一肚子憋悶,隻念在杜衡到底摘下了口罩——算自己扳回一城,才克製住脾氣。他們走他們的!他回到座位上,跟自己一派的政員談起正事。

談著談著,嫌呂長虹一直沒有發言,他語氣有些埋怨:“小姨,今天你怎麼回事?也不幫我們說兩句!就算有齊安基地那件事,那祝阿靜也不知道自己一上任就會被謀殺啊?她是為公殉職,說起來我們還是受害者!那個沒見識的華國雄,憑什麼拿這事埋汰我們?!”

“叫我呂部長。”呂長虹垂著眸,有種處變不驚的氣勢:“下次再叫錯,你就從這裡滾出去。”

接著掂了掂茶杯,抬眼道:“各位,看在你們支持我多年的份上,我提點一句。”

“——我們的路不長了,大家還是儘早另尋他路吧。”

一語激起千層浪,呂子釗立馬著急:“小……呂部長,您彆怕了他杜衡啊!他算什麼東西!”

另兩人也道:“是啊,彆的不說,光廣海基地的事就夠壓死他了!”

“杜衡這人實在太自以為是,呂部長您放心吧,要不了多久,那個位置肯定是您的。”

呂長虹沒有說話。

阿諛奉承,目光短淺。一場天降大禍,竟是將這棟人才濟濟的政府大樓裡都掏空了,隻剩下這麼幾個不成氣候的東西。

她暗暗放下茶杯,一步一步走到窗前,在蒙塵的玻璃中見到自己。

滿頭白發,層層褶皺,奔波半年才初步穩下局勢,空落得一身滄桑與疲憊,杜衡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他們政見上雖有分歧——要是當初讓她接這個國防部部長的位置,她壓根不會同意民間基地的建立,那便不會出現如今的混亂局麵。

天高皇帝遠,沒有穩定的通訊工具、深入人心的懲戒手段,以後的麻煩隻會越來越多。

而不像一開始就把資源軍權完全掌控在紹京,儘管不可避免地要犧牲掉一些群眾,那也是相對自然的淘汰。就放任天災人禍淘汰掉一部分體弱的、無組織無紀律的人們,之後既能節省不必要的資源開支,又能確保京區的管理效率、大大提升剩餘群眾的生存率,走上另一條更長久、更高效的道路。

戰場無憐憫,杜衡懂得這個道理,卻又不完全懂。

說到底還是統領全局的經驗不足,太過理想化了一點。

單論這一出廣海基地的鬨劇,以他棄車保帥的險招,若敗,則杜衡至少要擔上領導不力、政府無能、憑一己之私斷送諸多武裝部隊成員的性命三項罵名,最後一項足夠他與當初的七鴉並立,遺臭萬年。而即便這次僥幸成功,民間已然有人起了頭,遲早要興起向官方索要殺傷力武器的風潮。屆時他又要怎麼做呢?

一個人扛著壓力死不交付?或是任由這些不長腦子的槍炮流向民間,埋下難以預料的禍根?

杜衡啊杜衡,呂長虹幾乎想當麵問他,你可知道你已站到了風口浪尖?

是否知道你的前後左右,豺狼環伺,隻要稍有不慎,你與你摯愛的家人、敬愛的同事都將被撕成碎片?

明明這棟古舊的大樓已岌岌可危,直到此時此刻,你還不加緊以武力鎮壓,從各地收回軍權,難道真的甘心死在一片廢墟之中嗎?

良多唏噓堵塞心中,呂長虹掀起一片窗簾,恰好這時的杜衡走出大樓。

政府大樓階梯坡度較大,唯恐生出意外,以衛春元為首的人們好勸歹勸,才讓杜衡點頭同意上他的背。

於是這一國部長、當今官方僅一的代言人,便軟弱而又無力地趴服下去,必須依靠彆人的力量才能跨越階梯下行。

樓上的呂長虹搖了搖頭,正要轉身離開。

不期然杜衡側目望來,那堅定果決的眼神包裹著一抹刺目的光線,一同打在她的麵上。

隻這一刹那,這一個對視,她便了然了。

杜衡啊杜衡,他分明都知道。

奈何一意孤行,非要在一條死路上走到頭。啊杜衡,他分明都知道。

奈何一意孤行,非要在一條死路上走到頭。啊杜衡,他分明都知道。

奈何一意孤行,非要在一條死路上走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