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代價(2 / 2)

周圍漸漸安靜下來,林秋葵閉眼靠著枕頭,不知不覺也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夢裡顛倒的天空與海洋、戴蕾絲麵罩的女人、看不清麵容的小孩、發光的異種、乃至穿書前的養父養母形象輪番出現。

她不記得夢的具體脈絡,更記不清夢裡更詳細的對話或情節,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感恍惚睜眼時,入目一圈湊近的、放大的臉龐。

“總算醒了。”

童佳很輕微地歎了一口氣:“我問過除了祁越的所有人,他們無一例外都在夢裡重新經曆了一段過往時光,有的是剛出生躺在醫院育兒室裡,有的回到第一次倒計時那一天,甚至有人事無巨細地從頭進入研究所。表現出的症狀從輕到重有表情猙獰、說夢話、肢體抽搐等等,幸好袁南發現的及時。”

“其他都起了,你是最難叫醒的一個,你夢見了什麼?”

“沒印象了。”

童佳點點頭,沒有多問,伸手欲拉她起來,結果被祁越很沒禮貌地甩掉。

她識趣地後退一步:“你醒來的剛好,A棟樓的操控係統已經攻破了,隻是出現了一個意外情況。”

“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都是,我們找到了研究員。”

就是那兩個一開始便受到精神蠱惑,毅然拋下隊伍衝進黑暗的研究員?

“……在哪找到的?”

林秋葵有點眩暈,搭著祁越的背緩緩起身,隨童佳走到監控屏前。

“這是A樓重新啟動的實時監控,可以看到不同樓層滯留的怪物情況。”她伸手指向第二排左數第六個畫麵:“斜上方的角落,也就是A棟樓二樓206實驗室,暫時不清楚研究員是怎麼跑到那邊去的。”

“……”

她語速太快,林秋葵花了一點時間門拆開理解,目光劃過一幅幅畫麵。

A樓作為基礎實驗樓,大約因為前三批冒險者都光顧過的關係,對比B樓,數量的確少得感人。

而童佳所指的畫麵,源自一個門麵嚴重毀壞的實驗室,在攝像頭的拍攝下,兩名研究員低垂著腦袋,神情難以分辨。隻他們身上古怪的裝扮——他們不知何時脫掉了武裝隊統一分發的防護型輕便作戰服,隻披著隨地撿來的外套,雪白的布料上不規則分布著血跡與洞眼,內裡卻赤條得宛若嬰兒。

以及他們詭譎的肢體動作——頭往下垂,雙手高舉,兩條腿如青蛙般大大張開。

兩人仿佛在他們看不到的空間門裡重返遠古時代,如原始人般圍著一顆腐爛的人頭又跳又拍手。

這個場景彰顯著濃濃的邪典氣息,無聲中蘊藏著幾分瘋狂,竟比成群結隊的怪物軍團更使人不寒而栗。

“那棟樓的監控也不能收聲?”林秋葵按著太陽穴:“所以你現在想怎麼做,改計劃?”

“收聲沒問題,隻不過——,算了,不好說,你聽了就知道。”

童佳找到音量鍵推高,操作台滋滋兩聲,從靠近地麵的地方播放出一陣低沉的嗡嗡聲。

這道聲音在場人都不陌生,時常伴隨怪物出沒,倘若周邊足夠安靜,僅靠近霧霾也能聽到斷斷續續、如咒語般反複吟唱的類似聲。

有人說那是霧裡的微生物,即那些顆粒發出的低頻音律,本身徘徊於人耳的接受邊緣,不怪普羅大眾聽著難受;也有人說那是一種與人類語言截然不同的外星語,其中暗藏某種能量磁場,對人的精神有害,所以才有那麼多人迷失在霧裡,淪為怪物的食物或同黨。

林秋葵沒理由否定他們的猜測,隻是她當下所聽到的聲音,絕對不符合以上任意一種說法,但詭異度絲毫不輸它們。

那便是人為模仿的低吟。

你很難想象人類的咽喉是如何能發出如此邪惡渾濁的音色,就像難以接受一棵樹一朵花忽然以人類的腔調回答問題。

它的存在本身即是錯誤的,違反常理的,因而你越是聽,越覺得頭暈、反胃、心跳失衡、滿身雞皮疙瘩競相往外鑽;你越是想,越懷疑自己迄今為止接受的所有教育與知識體係,懷疑起人類與自我的一切……

注意到林秋葵的臉色又白了一分,祁越一秒扒拉下音量鍵,並橫了童佳一眼。

在發現研究員前,他們商量好的計劃是調虎離山,利用廣播將B樓的怪物儘可能引走,再與阿鋼小隊彙合。不成想這兩人的離奇現身使計劃陷入了兩難。

假設他們此刻按下廣播鍵發言,怪物追隨人聲而去,被圍堵在A樓且精神失常的研究員們基本必死無疑;假設他們不按下廣播鍵,短時間門內未必能找到更好更高效的辦法救援阿鋼,屆時成員枉死,無論對哪個隊伍來說都是重大打擊。

一邊是瘋瘋癲癲不再能派上用場的研究員,一邊是自家隊友,說實話,讓林秋葵做抉擇並不難。

偏偏中的童佳身為主角,可能為了符合主人公務必偉光正的相關規定,她可以反擊偷襲者,可以懲治背叛者,可以愛憎分明手段狠厲,唯獨不能主觀上故意傷害任何一個無辜的人,那會觸及她的的人設邊緣線,引起人設崩塌。

哪怕脫離,經過短暫的相處也不難發現,童佳作為活生生的人,縱然見識過亂世人心,道德線始終維持在人群中較高的水平。

簡單來說,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犧牲無辜人員換取隊員安全什麼的,她根本沒法乾。

“你們可以下達指令。”韓隊提出另一個辦法:“武裝隊員永遠服從命令。”

“不行。”

為了一己之私,自欺欺人地把責任推卸到彆人身上,童佳同樣做不到。

不能讓局勢因此而僵滯,袁南思索片刻,出聲:“我按。”

童佳側頭:“你認為這樣做更合理?還是自以為是地想替我分擔罪責而已?”

“……”

被說破心思,袁南萬年不變的冰塊臉瞬間門浮現一絲裂痕,不再言語。

“彆吵架啊,要不換我按?按個鍵,隨便說兩句話就成了是吧?”阿金舔著臉笑:“反正以前也下手解決過那些暗算我們的人……”

“那不一樣。”

“啊?什麼不一樣?”

“這次不一樣。”童佳轉過眼眸,語氣陳述卻淩冽:“受人襲擊,我們正當防衛,即便防衛過當也有話可說,可堂而皇之地犧牲他人——”

她話未說完,祁越嫌囉嗦,伸手就想按那個麻煩的廣播鍵。

沒想到林秋葵動作更快,製止她的手,自己按了上去。

“嗞啦——”

刺耳的電流聲響徹A棟樓,童佳倏然回頭:“你——”

林秋葵不躲不避地著她,偏頭靠近話筒:“我大致能理解你的想法:即使最終逃不了犧牲彆人的結局,至少你該所遲疑,有所斟酌,保證自己在認清代價的情況下,確定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再慎重做決定。不管被犧牲者需不需要你這樣做,又或者其他人怎麼看待,就理論上我其實挺認同的,畢竟人不能——至少不該在為了自己的生存而即將間門接殺害兩個無辜同類的時候,一點都不遲疑,一點都不覺得艱難。”

“況且以我對你的了解,一旦做了決定,倒也不至於拖延太久,免得讓這份被動犧牲都失去意義……”

廣播將她的話傳播到另一棟的每個角落,樓道中怪物們正狂熱地遷移中。

直到這時,她又鬆開按鍵,餘下的話隻落在控製室中:“既然遲早要做決定,而且是為了大家做的決定,所謂的罪過換誰承擔都一樣。隻要那些活下去的人能永遠記住自己是怎麼活下來的,不要打著對犧牲習以為常的幌子掩飾冷漠就行了,不是嗎?”

“你……”

童佳很想問,你怎麼知道我想說這些,為什麼能如此了解我。

林秋葵當然不會說,當初她之所以點開童佳的係列,正是由於在網絡上刷到了對方的發言片段。

很久很久之前,隱約記得是一本雜誌尾頁提出了一個有趣的問答題,說的是你有一隻養了十年的狗,感情很好,把它從二十層樓的窗戶上扔下來就能獲得兩百萬,你會怎麼做?

彼時的林秋葵剛剛初中畢業,本來有機會爭取更好的學校更優秀的人生,卻因為養父母怎麼都不同意她離家太遠而放棄了。

狗和錢,多年的陪伴與光明的未來,她會怎樣選呢?

她想了許久,答案是不知道。

她實在太缺錢了,有錢不僅能快速結束仰人鼻息的生活,似乎還能買到另一條狗,輕而易地買到另一段十年陪伴。

可如果真有那隻狗,在那段孤獨的時光裡與她相依為命三千多個日夜,又有誰舍得放開呢?

兩廂猶豫,她想,也許她當下沒有這個選擇的機會,反而是最好的結局。

而就算未來真的有這個可能性出現,至少她猶豫過,她掙紮過,從某個角度上說,也算有點人性?

出於雜誌對最佳回答的獎品設置,一個mp3的覬覦,林秋葵花了兩塊錢借用樓下網吧電腦填寫郵箱,發出了自己的回答。

然後被某個不知名的編輯長篇大論地批判了她‘既要又要’的貪婪心理,還恬不知恥地提前為自己日後選擇金錢拋棄情感道德的行為做開脫,引來大量的認同與惡評。

那之後,林秋葵再沒有翻開過那本雜誌。

直到經年以後,一個靜謐消沉的夜裡,無意間門看到流行網絡的童佳語錄,其中一段說的就是這些。

——沒錯,她是向往童佳的。

林秋葵可以大大方方承認這一點。

她一度向往她的家庭,向往她的成就,更向往她的性格,能夠如此堅定自信地說出自己的想法,經受住萬千讀者的討論,一舉成名。

曾經隔著次元,她是裡戰無不勝的女主角,她是屏幕外微不足道的鹹魚甲。

如今四目相對,她仍是那個光明磊落的童佳,而她隻不過是誤入其中的炮灰。

好像人再怎麼向往另一個人,終究隻能止步於向往。

哪怕你自作主張地盜用了她的語錄也無濟於事。

好在林秋葵也沒有癡心妄想成為第二個童佳,不過想快點結束這一切,遠離這個讓人不安的地方罷了。

“不用感激或覺得惱怒,更沒必要覺得抱歉,就當我恰好跟你撞了腦回路,又恰好比你快一步做決定好了。”

“反正我們都沒有第二種選擇。”

林秋葵說完轉開目光,童佳一時無話,忽然意識到這人就像清晨的白霜,看著清清淡淡,用手觸摸卻隻能感受到刻骨的寒意……

回過神來,她問:“小張怎麼樣了?”

阿金左右看著臉色,聲音低了下去:“他啊,搞完係統實在忍不住就睡了唄,睡著沒幾分鐘開始說夢話、發抖,剛才都口吐白沫了,這會兒——”

他一麵說一麵往那個方向看,話語戛然而止。

控製室中央的方形燈下,小張突然抽搐起來,腰腹部高高隆起,一根根肋骨捅破皮膚,從邊緣逐漸泛起灰黑色。

“他異變了。”袁南殘忍地道出事實。

“他之前說過,萬一他醒不過來或者變成怪物,就想辦法解決他。”

阿金撓脖傳達小張的遺言:“他說他不想被假象騙,也不想跟怪物同流合汙來的。”

“……”

繼老梁、研究員之後,他們居然這麼快又要失去一個同伴了。

這個認知好比一根細線拉起了寂靜的帷幕,令整個房間門的空氣都凝固了,氛圍變得凜然而凝重。

兩秒後,林秋葵接受事實,抬眸望向童佳:“你行麼?還是讓韓隊來?”

間門接殺人跟親手殺還是有區彆的,她沒打算自己上,更不會讓祁越碰這些。

韓隊不願意參與決策,袁南祁越說了不算,進入研究所後幾乎所有要事都由兩位隊長拿主意。

而隊長這個位置,往往意味著最高限度的責任與義務。

仿佛約好了似的,童佳也看著她。

“不用。”

“剛才是你,現在輪到我了。”

她說著,抽出了腰間門那把鋒利彎刀,尖端在燈下閃爍著璀璨的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