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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由著性子開口固然很痛快,但等勁頭過去後又難免會有不妙感,哪怕說的確實是心聲。
或者正因為是心聲,所以才會覺得不妙吧。
說完話後的林衣很長一段時間都沉默著,她抱臂麵無表情看了牆外,整個人似乎持續散發著難以接近的冷意。
但其實,沉默了不多一會兒後,那眸中就隱隱劃過了一絲常人難以察覺的……困擾。
趁著垂下眼簾眨眼之際,林衣不動聲色地淡淡地往身旁瞥了一瞥。
即使就在身旁,但因立足點不同,平時更高些的葉宜淺此刻反而稍稍矮那麼一點點,隨意一個垂眼斜睨就能將其表情儘收眼底。自從剛剛林衣故作輕鬆地說了那番話,對方就沒有再搭腔,也沒有再看過來,氣氛於是莫名有了一種僵持感,也正是這種僵持讓林衣略生不安,最終暗中瞥了這一眼。
一瞥之後才發現,此時的葉宜淺雖也是眼簾低垂眉間微蹙,但似乎並沒有什麼情緒,她的目光微微有些渙散,那若有所思的模樣更像是陷入了某種頭緒中,而並非刻意沉默以對。
察覺到這點的林衣移開視線閉了閉眼,感覺心中微微輕了些,卻還是有些沉甸甸。
一次若隻是偶然,那麼一天之內兩次爆發情緒,又是怎麼回事?
困擾的林衣一歪頭靠著樹乾,同樣微微擰起了眉。
就這般一個困擾著,一個沉吟著,有那麼片刻,兩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周遭一切似乎都與她們無關了。可事實上,殺戮不曾因任何事而暫停,這段時間裡,牆外飄散而來的血腥氣越來越濃厚,局勢也變得愈發糟糕,能幸運逃上雲梯的畢竟是極少數,更多逃生者在避無可避的接連慘死,而餘下的一些人被困街道,也陷入了進退維穀遲早必亡的絕境。
即使沉浸思緒中,但既不聾不瞎便不可當真無視這一切……林衣漸漸竟有些不耐煩起來,她自問早已不在乎這些場麵,但之前情緒波動還是讓她生了不安,隻怕是不經意間又顯露出什麼本性,留下不好的印象,若是讓這印象傷害自己和葉宜淺之間好不容易建立起來信任關係,就實在太得不償失。
忖到此處的林衣驀地一睜眼,眼中劃過少許煩躁,她側過頭,決意要說點什麼打破沉默。
偏偏有那麼巧,幾乎同時,原本一直沉吟的葉宜淺也不期然轉來視線。
目光撞個正著時雙方皆是一怔,“學姐想說什麼?”見對方似張口欲言,林衣索性改主動為被動,矜持了表情順水推舟地問道。
她收斂了表情,平日習慣嚴肅的葉宜淺卻反而衝她笑了一下,那笑意有些淡,不知道什麼意思,但至少看著並不勉強,可就在林衣盤算著該怎麼回應時,她接下來說的話,卻又是完全出人意料的。
“外頭的情況看著越來越糟了,再這麼發展下去不行。”葉宜淺如此道,並沒隱藏話語中的憂慮:“我想了又想,總算勉強有了些頭緒,雖然還不知道具體行不行得通,可打算試試看。”
她隻字未提之前的種種,仿佛那早已是過去式,如今值得掛心的唯有眼前危局而已。
“怎麼?學姐你還是打算冒險插手?”在頓了一頓後,林衣沉著地接過話道。
“不是冒險,隻是出主意而已。”葉宜淺解釋著,語氣是一如既往的耐心,但語速比平時更快更堅決些,多少暴露了她內心的急切。“之前不也說了嗎?冒險亂來是不可取的,但如果有了想法還是值得一試的。我要做的隻是去提個建議,有大陳在,沒準真能說動那些武警,給外頭的人提供些助力!”
之前冷靜拒絕了求救的葉宜淺,在有了辦法後卻似乎不願浪費半點時間,她甚至都沒做出更進一步解釋,隻簡單說了這幾句就開始動身下樹,當幾個敏捷的騰挪後便已穩穩降到地麵上,與還置身大樹高處的林衣一下拉開了不短的距離。
見距離被拉開,林衣也不方便再過多地詢問或阻攔什麼,內心來說,現在的她其實也不願再多事,免得又節外生枝。
“好吧,你做主就行。”所以她隻是這麼回答著,也伸手攀住了樹枝,打算下樹跟上去。
然而還不待動作,樹下之人忽又仰頭看過來,目光奕奕,帶著莫名神采。
“我一個人就行,你在這兒,不用去。”葉宜淺如此道。
這一句來得太過突然,林衣瞳孔微微一縮,一抹暗沉之色霎時從她眼底飛快掠過,但在打量對方幾眼後,她終究還是緩緩鬆開攀住樹的手,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什麼話也沒有問出口。
多數時候林衣是極擅長控製神色的,而或是出於急切,素來心細的葉宜淺這次似乎也沒覺察到什麼,見對方點頭,她也微微一頓首,道:“等我。”說罷一轉身,頭也不回地飛快跑遠。
望著遠去的背影,林衣木然立了一會兒,然後背靠主乾在樹上緩緩坐下,她一隻手抵住唇,仿若靜坐沉思般。
對方最後兩個字多少起了點舒緩效果,但神經明顯還是緊繃的。
果然……還是受到影響了嗎,這算是,被疏遠了?
每個人都會有陰暗麵,每個人都多少會隱藏這一麵,尤其當麵對在意的人時,誰也不想暴露出自己的陰暗。即使目的不純,但對選中的依附對象,林衣自然也是無比在意的,因為懷揣算計,她甚至比常人隱藏的更深些,絕不願意做出任何不討喜的事來,平白影響了雙方的關係。
過去她就是一直如此作為的,若依附對象是正直的性格,她就會選擇以溫和的態度示人;若是對方更現實冷峻一些,那更多展示出義氣可靠的一麵就好……亂世之中,有點頭腦的都會珍惜有能力又可信賴的同伴,所以她要做的,隻是跟隨對方,見證著對方一步步成長,成長為能遮風避雨的大樹……
雖說這最後的目標,按她的標準還從沒真正達成過,能夠擎天的大樹,畢竟太少太少……
覺察到內心又產生了不必要的感慨,林衣用力咬了咬抵在唇上的手指,將思維硬又拉了回來。
但這次情況有所不同,相處到現在,林衣不得不承認,這次是一個全新的挑戰,葉宜淺與之前遇到的目標都不太一樣。說她冷清,她會主動站出來提供幫助,一次次組織大家逃生。說她正直,她卻會開鎖撬櫃,甚至毫不猶豫的下狠手複仇取命。說她心硬,她會毅然為友人赴險,乃至竭儘全力保護一名隻會添麻煩的幼兒。說她心軟,她也會眼都不眨的放棄,根據形勢拒絕提供援手,眼看他人失去性命。
能亂世成事者,固然都是複雜的,但剛開始就有如此表現的人,至少在林衣的接觸中,葉宜淺是唯一的一個。偏偏這個人還頗為內斂,一種有彆於胸有城府的內斂,就如深海暗流般難以捉摸,防不勝防。
這樣的葉宜淺,讓林衣第一次產生了“不展現出內心真實的一麵就不能過關”的念頭,若說最逼真的謊言得摻雜百分之九十九的真話,那麼偽裝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