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逢上冬日,韶園水榭的幾處疊石都有不同程度的侵毀,沈沅和胡管事便商量著在年節前請疊石大匠再來修葺一番,昨日還從建州運來了許多的鵒眼奇石。
沈沅站在亭下同胡管事敘話時,便注意到了不遠處,曲橋上站著的陸諶。
從她和胡管事開始敘話後,陸諶的目光便沒離開過她。
沈沅不禁問了胡管事一嘴:“諶哥兒今日是休沐嗎,怎麼突然就來園子裡了?”
胡管事歎了口氣,回道:“伯爺近來身體狀況不佳,幾日前又向朝廷請病假了,好幾日都沒去通政使司了。”
說罷,沈沅亦轉首看了眼陸諶。
陸諶見沈沅終於看了他,微鬱的眸子裡,也難免有了絲爍動。
沈沅很快便收回了視線,她正準備同碧梧和胡管事一起回公府時,陸諶卻已然走到了亭外。
碧梧和胡管事見此,麵色皆是微微一變。
沈沅的麵色還算平靜,客氣地問道:“諶哥兒,你尋五嬸來,是有什麼事嗎?”
陸諶微微地垂了下眼睫,近乎咬牙切齒地回道:“我有話…想單獨同你說。”
碧梧看了一眼沈沅,卻聽她淡聲回道:“你和我的身份擺在這兒,是不方便私下說話的,你若真的有什麼事要同我說,胡管事和碧梧也都不是外人。”
陸諶振了振深衣的寬袖,心中雖不大情願碧梧和胡管事站在這兒,但是他見到沈沅的機會是有限的,他不能放過這次機會。
沈沅又溫柔地催促道:“你有話就快說罷,我身子重了,站著有些吃力。”
陸諶看了眼沈沅隆起的小腹,眼神也顯而易見地黯淡了幾分。
他終於問道:“五嬸,我想知道,你為什麼不同意為沈渝求情?”
陸諶這麼問,當然不是因為他想娶沈渝。
而是心中還存了一線的希望,他想讓沈沅給他一個答複,或許她不想讓他娶沈渝的緣由,便是因為她還是有些在意他的。
沈沅的語氣卻平靜到,近乎冰冷:“諶哥兒,你也早就成年了,有些事不應當這麼優柔寡斷,遇事不決。那渝姐兒求到我的頭上來,還不是因為你一直都不肯給人家一個明確的答複。接受也好,拒絕也罷,你不當這麼晾著她。你雖入了官場,也差一點就成了家…但是骨子裡,還是不夠成熟。五嬸的意思,就是你五叔的意思,沒什麼其餘的緣由,你也彆再多想了。”
沈沅的這席話,其實早便想同陸諶說了。
隻是前世的她,沒有任何立場去同陸諶說這樣的一番話。
她們三個人之間的悲劇,有極大的緣由都是因為陸諶這個人的不成熟,甚至是自私造成的。
如今身份轉圜,她也終於能以長輩的身份,敲打敲打她這位前世的夫君。
前世的她雖然不喜歡陸諶,卻也在大婚的當日,真心地把他當成過官人和夫君的。
陸諶也不喜歡她,卻因為她辦事穩妥,心腸還軟,在同她的婚姻中,也是對她有過依賴的。
她幫陸諶收拾過很多的爛攤子,後來想想,其實陸諶一直都活在陸家人的庇護中,雖然有幾分才情,卻一直都沒有真正地長大。
這樣的婚姻讓沈沅極沒有安全感。
可她同陸之昀的婚姻,卻是完全不一樣的。
她如今的官人成熟可靠,也讓她漸漸有了歸屬感。
到如今再麵對陸諶,沈沅的心中除了淡然,就是平靜。
前塵往事於她而言,也就都像是一場夢了。
陸諶聽罷這樣一襲話,終是漸漸地攥緊了拳頭,他的眼眶已變得泛紅,也知道沈沅前世的悲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真的很想再獲得一次被她原諒,再度挽回她的機會。
眼見著沈沅就要和胡管事和碧梧離開了亭下,陸諶剛要追隨上眾人的腳步,卻見陸之昀竟是也從公府的垣牆處,往眾人的方向走了過來。
男人的身量高大峻挺,遙遙望之,便覺其氣宇軒昂,英俊無儔。
陸諶看見了陸之昀後,便頓住了腳步。
亦驀地有了種念頭,每當他想要靠近沈沅時,陸之昀總會第一時間就出現。
陸諶看著陸之昀叮囑了沈沅幾句,便走到了他的身前。
“五叔。”
陸諶還是對著陸之昀,恭敬地作了個揖。
陸之昀冷冷地凝睇著陸諶,淡聲敲打道:“你頭上的烏紗帽如果不想戴了,就主動向吏部請辭,不要屍位素餐,白領朝廷俸祿。”
恰時一陣料峭的寒風刮過。
陸諶沒有對陸之昀的批評感到任何的懺悔,聲音也不易察覺地蘊了些森意,他問道:“五叔…你到底是什麼時候,看上沈沅的?”
陸之昀的語氣沉了幾分:“她是你的五嬸,你身為小輩,怎可直呼她的名字?”
陸諶繃著麵容,難能在陸之昀的麵前強硬了一回,聲音也揚了幾分,又質問道:“可她原本是同我有的婚約,如果不是你從中作梗,她根本就不可能嫁給你!”
陸之昀淩厲的鳳目微微覷起,凜凜的寒風中,他的背脊依舊挺拔如鬆,巋然不動。
他審視般地看了陸諶半晌,方才開口道:“婚約?你當時不想娶她,你要娶的人一直是沈渝。我不想讓你耽誤了沈家的大姑娘,便讓你同她退了這樁婚事。陸諶,你和沈沅隻是有著婚約而已,可這婚約沒了後,你二人之間就什麼都不是了。我想娶她,你也沒理由去委屈。”
陸之昀說的話,字字誅心。
陸諶也知道,釀成今日的苦果,也全是自己那優柔寡斷的性情造成的。
這一世確實是如陸之昀所說的那樣,他並沒有犯任何道德上的錯誤,他想娶同他退了婚的沈沅,也沒人敢去說什麼。
可陸諶總覺得,事情還是沒有那麼的簡單。
隻是他還是想不起沈渝死後的那些事,關於那段的前世記憶,他的頭腦還是一片空白。
陸諶告辭後,陸之昀看著他略顯落魄的背影,眸色稍顯深沉,他撥弄了一下拇指上的玉扳指。
前世的那場夢境,製止了許多的事。
也讓這一世的他采取了溫和的方式,設了一張龐大卻又安全的網,將沈沅這隻美麗又脆弱的蝴蝶捕到了他的網裡。
沈沅這隻小蝴蝶還渾然都未察覺,仍在他編織的網裡安全地飛著。
陸之昀知道,沈沅不是那種能安分地待在金籠的雀鳥,把她那麼關著,她隻會受到傷害。
既是如此,隻要將保護她的那張網編織得再大一些便好了。
隻要她一直待在這個網裡,他便能一直保護著她,護她安穩無虞,再也不會讓她受到任何的傷害。
***
年節之前,陸之昀要隨喬浦一同去北境平複韃靼之亂。
沈沅也突然意識到,好像自她嫁給了陸之昀後,許多事情發生的軌跡都與前世不一樣了。
高鶴洲沒有在今年的秋季死去。
反是前世急於立功的李鎮,突然暴卒在了神樞營的軍火下。
而前世的那場戰役,也從來年的春季,提前到了今年的冬季。
陸之昀出征前的那兩日,沈沅的心裡還是有了擔憂。
雖說陸之昀同她說過,他並不會親自去戰場搏殺,隻是會坐陣指揮,但是因為這場戰役發生的時點同前世完全不同,沈沅的心中也沒了底氣。
陸之昀畢竟不是個普通的文官,將士之妻會有的那些隱憂,沈沅也都有。
她想在陸之昀臨行前,為他親手做一個護膝,因為北境這時會很陰冷。
陸之昀並不想讓她在孕中操勞,便勒令禁止了她的行徑。
沈沅隻得趁著他不在時,悄悄地在偏廳趕工,可最終還是因為太過疲憊,便倒在了羅漢床上睡了過去。
等陸之昀從歧鬆館回到了沈沅的院子裡時,便見妻子已經呼吸淺淺,神情柔弱地睡在了羅漢床上,輕輕綰起的鬢發亦有些散亂。
丫鬟雖然給她披了件薄衾,還將那未被製好的護膝放在了一側,可男人英雋的眉宇還是輕蹙了幾分。
看著那毛絨絨的護膝,還有一旁的針線,陸之昀的冷厲的眸中有了幾分惻隱。
他走到了羅漢床處,待動作小心地將沈沅抱在了身上時,她並沒有立即地醒過來。
“沅兒。”
陸之昀的聲音很低沉,輕輕地喚了她一聲。
沈沅隻顰了顰眉目,還是沒有醒過來。
可她卻隱約聽見了有人喚她沅兒,他的聲音她也很熟悉,語氣是難能的親昵和溫和。
以至於當他俯身繾綣地吻她時,沈沅也因著這聲沅兒,主動地仰起了雪白的頸子,給了他一些回應。
沈沅的主動,讓陸之昀的眸色頓時深黯了許多,他很快便加深了這個吻。
直到沈沅因為呼吸困難,發出了軟而綿的嗚嗚之音時,他方才鬆開了她。
沈沅的意識迷迷糊糊的,隻軟聲問道:“官人…是您嗎?”
陸之昀聽罷,無奈地低笑了一聲,回道:“你都沒認出來是我,剛才還敢對我做出這樣的事。”
沈沅知道他所說的,指的是她主動親吻他的事。
原來真的是官人啊。
沈沅如是想著,亦被陸之昀橫抱了起來,往內室走去。
身子被懸了空後,沈沅還在回憶著,他到底有沒有喚她沅兒。
夜闃然無聲。
正此時,男人低醇沉厚的聲音也劃過了她的耳側。
沈沅終於能夠清楚地聽見,陸之昀嗓音溫淡地又說了句:“沅兒,我們回去睡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