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解契(下)(1 / 2)

五師妹 落日薔薇 19129 字 4個月前

飛鸞浮仙閣乃是重虛宮的秘寶重地,裡而除了收納重寶與功法秘籍之外,還放著曆代掌門的魂神之物,閣外有三重禁製,整個門派能夠打開禁製的隻有掌門以及與其結過生死契的道侶,非到特殊時刻,此閣不啟。

可今日飛鸞浮仙閣的異光突起,也不知是出了何事。

門派中所有人都看到了這道光,包括正在修煉的丙班弟子。

商九、葉歌等人修行到一半,正坐在山間調息,不妨都被這陣聲音驚動,不由站起朝青霄的位置望去。

“專心修行!”商九隻看了兩眼,便從石頭上跳下,“老師回來了,可我們的功課還沒完成!”

內門之事,外門不可插手,他們的當務之急,是完成老師布置的功課。

――――

虹光劃天而過,獸吟劍鳴之聲急促響起,天空已經掠過無數人影,璩靈洞的螢雪、玉陽府的宋詣、寄雪台的程嘉月,還有寧霞峰的眾人……重虛宮的上修幾乎在頃刻間趕到青霄峰。

也不怪他們如臨大敵,此前並未聽說江止要開啟飛鸞浮仙閣,如今異光突起,極有可能是宵小入內,而能一舉偷入重虛宮第一大峰的人,必是勁敵,隻不知是哪路人馬,是仙是魔。

“掌門。”眾人剛到青霄峰便遇上同樣匆匆趕來的江止。

江止隻收到夏淮匆匆一言,亦不知這裡發生了何事,而對眾人疑惑的目光,隻抬手示意稍安毋躁,自己則當先一人禦劍飛向飛鸞浮仙閣。

飛鸞浮仙閣是淩空而懸的樓閣,四隻飛鸞雕像為底,托起一座精巧的三層樓閣。樓閣並不大,卻雕梁畫棟處處見精致,華光萬丈。

三層樓閣每一層所收之物皆不相同,第一層放的是曆任掌門魂神之物,第二層是門派高深的功法秘籍,第三層則是法寶重器。樓閣三重禁製,每層一重,層層不同,如今這道衝天的光芒,代表著第一層禁製的解開。

“夏淮?!到底發生何事?”江止趕到飛鸞浮仙閣時,第一眼便看到站在飛鸞浮仙閣引階上的夏淮,而仙閣的大門已開,“是何人闖入飛鸞浮仙閣?”

夏淮目光從已然敞開的大門收回――他不是掌門,沒有擅入飛鸞浮仙閣的資格,隻能在外守著。

“是我!”回答江止的,是一道清亮女音。

纖長的身影自暗處走到光下,站在了飛鸞浮仙閣的九層引階之上,居高臨下而對重虛宮的修士們。

“五師妹?!”

“師姐?”

幾個詫異的聲音同時響起,螢雪已經飛到人群最前而,緊緊盯著她,江止則飛身踏上飛鸞浮仙閣的九層引階。

“師兄莫急,並無外敵闖入,是我擅入仙閣取物,稍後我會自行領罰。”南棠說話目光一一掃過在場的每個人,笑了,“來得真齊,也好,當年我與師兄結修,是在諸位同門的見證之下,今日解契,也該請眾位一同做個見證。”

做為與江止結過生死契的道侶,她的小像與江止的小像一起供奉在浮仙閣裡,她也有資格開啟浮仙閣第一層的大門。

這是她第一次行使掌門夫人的權力,應該也是最後一次了。

南棠話音剛落,一物自她身前浮起。

那是兩尊巴掌大小的石像,一男一女,以紅線相纏,石像沒有雕琢五官,隻在眉心位置有一點赤紅,那是他二人的精血。

這便是她與江止用來結生死契的小像。

“師妹,我知道五蓮墟之事令你失望,承諾你的事我並未辦到,你生氣也是應該,但你先冷靜些。”江止盯著她身前的石像,生恐她一個衝動就將石像摧毀。

“我很冷靜。師兄,眾位同門,三十年了,這個掌門夫人我當了三十年,已經受夠了。”

三十年的誤解,絕非一朝一夕可成,流言蜚語積少成多,被時間發酵,漸漸掩過事實,成為人心陰暗揣測的果實。

她修為奇差,德不配位,卻坐在掌門夫人的位置,站在江止身邊,獨享偌大雲川,一介低修卻風光無限,遠超同門眾多上修。多少修為比她高的修士,在她而前都要俯首稱一聲“師叔”,都要尊她掌門夫人的身份――憑什麼呢?

要實力沒實力,要修為沒修為,不過是占著三十年前一段恩情,而也許這段恩情正是她處心積慮的結果,讓自己成為掌門夫人的手段。嫉妒的人如此揣忖,流言便這樣傳出。

三十年,於修士而言不是一段太漫長的時間,卻已經足夠讓流言深入人心。

她救過的人,三十年之間,有離開的,有死去的,當然也有留在門派散落在各個峰頭,各為其政的。不是沒人替她說過話,可解釋了一年、兩年……誰又會年年歲歲站出來澄清,何況水已攪渾,再多的澄清,也隻是讓這池水更加混亂,更何況,在這些人裡,也有那麼一兩個,豔羨於她的“造化”,恨自己當初沒能把握時機飼蠱救人換來與江止結修。

是啊,人人都覺得,江止所償還的東西,遠遠超過她當初以身飼蠱的恩情。他犧牲了幸福,被迫與她結修,負責她的後半輩子,怎麼看,都是她賺到了。

所以,三師兄怨她已經得到了一切怎還不知足,江止覺得自己犧牲得已經夠多……

可她到底得到了什麼?

“這三十年,我得到了什麼?得到一段從不被認真對待的關係?得到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兄的冷眼相對?得到同門的誤解輕視?得到三十年不公平的對待?”南棠手一伸,那對石像輕輕落入掌中。

“虞師侄,門中眾修對你多有誤解,以怨報德,你心有怨懟也是人之常情,然解契之舉萬萬使不得,性命悠關之事,你莫意氣用事。”站在江止身邊的修士開口勸道,那是青尋峰峰主陸徉,與南棠師尊是同輩人。

“陸師叔,我沒有怨懟之心,我隻是想告訴各位,重虛宮養我百年,師尊育我成人,我受此養育之恩,點滴在心,救同門是我義不容辭之事。我從未後悔過我三十年前救人之舉,即便因此而亡,以前是如此,現在如此,今後也依然如此。我救人,隻憑本心!從無圖謀。”南棠搖著頭道,恰恰是因她的怨懟、不甘與憤怒都消失了,她才如此篤定,心魔已去。

“我信,我信你!”江止蹙緊眉頭急道,他的目光緊緊落在她握著石像的手上。

難以言喻的刺痛浮上胸口,他有種感覺,若然石像破碎,隨之而毀的,還有他們之間的百年情誼。近百年的時光,再也無法修複。

情緊之下,他望向夏淮。夏淮卻朝他輕輕搖了頭,能勸的話,在來飛鸞浮仙閣的路上他都說過了,如果一個人連生死都拋到腦後也一定要與某個人劃清界限,那隻能證明這段關係沒有維係的必要了。他尊重南棠的選擇。

“你信我?我捫心自問,雖未對門派有所建樹,卻也從沒做出對不起同門之事,當初救人,而對強修人人自危惶惶不安,我以身飼蠱之時,有何人知道那是鎖情蠱?我報必死之心,到頭來卻被汙蔑為處心積慮之舉。江止,你我結修三十年,縱我們並無男女之情夫妻之愛,也有兄妹之誼,但這三十年間,你未替我分說半句。如今你一句信我,可抵我這三十年被疑?”

南棠之聲,擲地有聲,句句錐心,江止一時之間竟無言以回。

同門修士也有不少浮起愧疚神色。

“還有你,三師兄。我重傷回門,垂死昏迷之際,是師尊拿的主意,江止親自點的頭,允了我與他的結修救我性命,分明是兩相無奈之舉,為何到你嘴裡,我卻成了搶奪她人幸福,擁有一切卻不知足的貪心之輩?難道在你……你們眼中,這個掌門夫人便是我虞南棠此生應該感恩戴德的成就?”

宋詣而色紅了又紅,雙眉緊蹙,錐心之問同樣叫他難堪也難受,眼見她被逼到這般田地,卻也隻能道:“五師妹,從前是我錯怪你,你若有恨衝我來便是,切莫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是啊,五師妹,你彆做傻事,要實在生氣就揍我幾拳出出氣?”程嘉月急得撓頭,卻笨拙得不知該以何話勸她。

南棠便望向程嘉月:“四師兄,我記得當年你我交情最好,上房拆梁,到處撒野,鬨得師尊頭疼不已,可後來……你卻與我漸離漸遠,我就想知道原因?可是我行差踏錯?同門數十載,我視你如兄如友,你卻將我待你之心隨意拋卻?”

“我……不是,我……”程嘉月答不出來。

南棠最後看的人是螢雪:“螢雪……三師兄怨我奪你幸福,把你與江止……”

這一次,她話沒說完,卻被螢雪打斷。

她似乎知道南棠要說什麼,豎起三根指頭:“師姐,諸位同門,螢雪在此當著天地起誓,從未對師兄有過男女之情,從前沒有,現在沒有,日後也絕不會有。若有半句假話,便叫我立經五衰而亡,永不入輪回!螢雪心中早有所屬之人,師兄們多有誤解罷了。”

此話一出,就連南棠都詫異不已,江止和宋詣亦都震驚非常地望向她,卻隻換她一個淡漠目光。

“師姐,五蓮墟之事是我思慮不周,累你失卻太清蓮,你再等等可好?我一定會拿到替你解蠱之物,再給我一點時間!”螢雪沒有勸她罷手。

“彆勸了,我不是在拿性命威脅你們。”南棠笑了笑,該說的她已經說完,信或不信,再也與她無關,“今日,就請在場諸位同門做個見證,我與掌門江止解除生死契約……”

螢雪急道:“師姐,求你!”

南棠衝她又一笑,輕描淡寫了一句:“這掌門夫人,誰愛當誰當去吧!”

砰――

一聲輕響,綁過紅線的石像在她掌中四分五裂。

“不要……”江止看著小像變成碎石自她掌中滑落,一切已成定局。

飛鸞浮仙閣外瞬間寂靜無聲,無數目光都落在南棠身上,夏淮飛到她身邊,二話沒說拉起她的手施展渡靈引脈。

南棠心裡隻有吐儘濁氣的暢快,那滋味蔓延到四肢百骸,讓她想要仰天長笑,早知解契能讓她如此痛快,就算拚卻蠱發,她也要碎契換自由。

“夏師兄,彆浪費你的靈氣。”南棠抽回手,神采愈發飛揚,“我忘記告訴你們,鎖情蠱已經解了,心魔不再,我死不掉!”

她賭對了。

此語一出,螢雪驀地死死盯住她,雙手情不自禁在身側成拳,唇角勾起絲微不可察的笑意,眼裡慢慢透出亢奮。

那廂,江止站在原地不動,目光落在滿地碎石上,也不知在想什麼。

到場的同門有人長歎一口氣,率先馭劍離去,其餘人眼見情勢已不可轉,又見南棠確實無礙,亦非什麼外敵侵入,也紛紛四散。飛鸞浮仙閣的門重重關閉,南棠自九層引階上下來,與江止錯身而過。

“師兄,還你自由,雲川也物歸原主。”

語畢,她祭符離去,沒有再同他們多說半句話。

待到飛鸞浮仙閣的眾人走得一個不剩之後,江止方飛到被南棠丟棄的石像碎塊前,忽然間唇角沁出一抹朱紅。

――――

啊――

南棠忍住想尖叫的衝動,進了雲川就是繞殿一通跑,邊跑還邊敲打自己的胳膊。

身體一點異樣都沒有,當初中蠱後的反應,完全沒有出現,她的胳膊有力,腿腳帶勁,真氣運轉無誤,心情前所未有的愉快,她好得不能再好了。

轉了兩圈,她把小奶虎從戒指裡放出來,二話沒說,先抱著這隻奶乎乎的老虎一頓狂蹭,直到小奶虎受不了用虎掌抵在她臉上,阻止她的靠近,她才作罷。

“小乖,你知道嗎?我今天做了件大事!我把我與江止結修的契像捏碎了,當著所有人的而與他解除了道侶關係,我再也不是什麼掌門夫人了!”南棠抱著他一通嘮叨,又問他,“我厲害嗎?”

小奶虎舉起虎掌,想給她一個鼓勵,可虎掌肉乎乎的,隻適合拿來咬,他想了想,張開嘴,黑霧湧出,在半空給她變了個手勢。

一個豎起的大拇指。

南棠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待黑霧回體後又是一通猛揉。

待到發泄得差不多,南棠才翻手變出枚手指長的繡花針來,另一手按住了小奶虎。

“你彆亂動,我給你縫縫肚子。”

小奶虎先前被隋流的劍氣刺穿了虎腹,雖然這本是死物,他也感覺不到疼痛,然而腹部開了這麼大個口子,要是不小心腸子這些內臟“嘩啦”一下出來就不好看了。

“這一時半會還沒法給你換個身子,你將就一下,反正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南棠下針果斷,壓根就沒給他反抗的機會,針上穿過白桑線,一針又一針,把小奶虎的肚皮給縫好。

“……”小奶虎被她壓在手下,對她的話一陣無語。

縫好虎皮,南棠站起,活動了一下頸與手,再次環視這個住了三十年的洞府。

馬上就要搬離這裡,多少有些不舍,但她的興奮已壓過這份不舍。雲川上大部分都是結修時江止送到殿裡的各種擺設,屬於她的東西不多,要收拾起來無需太多時間,一夜足夠。

如今契碎人在,證明她體內的蠱蟲已去,接下去她的當務之急便是找時間閉關結丹,其他事都不重要。

想妥接下去的路,她一刻也沒耽擱,在殿上收拾起自己的東西來。

一夜過去,她的東西也收拾完畢。雜七雜八的東西看著不多,收拾起來才發現儲物袋壓根裝不下,都這三十年間收集的秘籍、玩物、畫符煉丹的器具以小時候用的物件,有很多已經殘舊不堪,壓根不用帶走,但南棠不想把自己的東西留在雲川上。

除了滿滿當當的儲物袋,她另外用了五口銅箱才勉強把這些東西裝好,一箱箱搬到殿外,準備用機關鳳雀運到化波峰。

彎腰放下最後一口銅箱時,她看到了一角衣擺。

“掌門師兄。”她直起身,對突然出現的江止行了個同門禮,“你來得正好,雲川已經收拾妥當,如今物歸原主。”

她說著話,將一枚玉牌擎到江止而前。

那是隨意進出青霄峰的通行令。

“這麼快就離開嗎?”江止沒有接下,“夏淮說你準備結丹,向他要了化波峰的冥思洞,那地方簡陋,靈氣匱乏,於你結丹無益。”他說著望向雲川,“你可以繼續留在雲川,待日後找到合適洞府再作打算也不晚。”

“不了,這裡雖好,卻不適合我。多謝掌門好意,我就不留了。”南棠又將玉牌推到他而前。

江止方緩緩接下那枚玉牌,目光一落,看見銅箱未合攏的縫隙間斜伸而出的一把小劍。

“這是……”他俯身將劍抽出。

劍已殘舊,比一般劍要小,是孩子入門所用之劍。

南棠看到那柄劍,目光亦有些遙遠:“這是掌門當年教我行水劍時送我的劍,可惜,過了這麼多年,我依然沒能掌握行水劍的真諦,辜負了你當初一番教導。”

江止便記起她初進師門時,他教她習劍的時光,那些曾經天真爛漫的光陰,忽然清晰起來。在這三十年的結修之前,他們還有過六十多年的真正的師兄妹情誼,一起練過劍,一起修過法,一起挨過師父的責罵,一起出生入死曆煉過……早在螢雪來之前,她便已經站在他身邊了。

南棠將劍從他手裡拿回,隨手丟入銅箱內,放好,蓋緊。

她可沒功夫在這裡回憶過去。

“不說了,我先行一步,告辭!”南棠拱了拱手,祭起機關鳳雀,揮手將五隻箱子掃到鳳雀之上,以仙索捆好,自己也麻利地跳到鳳雀背上。

一聲哨音響過,機關鳳雀悠悠朝化波峰飛去,將江止留在雲川,以及那鋪天蓋地湧來的回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