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良目送他離開後,側過頭,就看見楊夜瞬也不瞬地盯著自己。
——他是不是有很多話想問自己?
譬如自己為什麼不能下水,譬如自己得過什麼精神病?
再譬如,自己現在是不是還會不定時發瘋?
顧良心裡閃過很多念頭,然後靜靜等待楊夜問出其中某個問題。
但顧良沒想到,等待很久之後,楊夜問他的話是:“你晚上想吃什麼?”
一聽這話,顧良眼瞼下垂,嘴角不自覺揚了起來,他是沒忍住笑了。
那一瞬,他自己都說不上來自己為什麼就突然笑了起來。
笑過,顧良上下打量楊夜一眼,問:“話說回來,你不是富二……哦不,富三代嗎?你這樣的少爺,怎麼會做菜的?”
楊夜道:“我初一就去國外了,高中才回來的。那會兒其實身邊有幾個留學生挺亂的,整天也不上學,就約來約去的。我多潔身自好啊……”
顧良眉梢一抬——嘖,問他廚藝,他怎麼還誇上自己了。
楊夜繼續道:“在國外的時候,我西餐吃不太慣,又嫌中餐廳不地道,就自己琢磨,琢磨出一手廚藝。”
顧良看著他,繼續道:“留過學,當過兵。閱曆挺豐富啊你。”
楊夜笑道:“我回國的時候是高二,念了一年書,高三考大學,被我爸改了誌願。我一氣之下就去參軍了。也是機緣巧合,我本來沒想過這事,隻是之前朋友想參軍,拉著我一起跟他報了名,就都被選上了。服役兩年後,我重新考的大學。所以我大學畢業比你們晚兩年。不過我一邊上學,一邊已經進公司實習了,所以也沒耽誤事兒。”
楊夜快速講完自己的經曆,問顧良。“那你呢?廚藝怎麼這麼爛?”
“遺傳吧。我媽做菜就不好。”顧良道。
楊夜笑了:“怎麼個不好法?”
顧良問:“紅燒自來水,你吃過嗎?”
“紅……紅燒什麼?”
“自來水。醬油、豆瓣醬和水一起燒開,泡飯吃。”
楊夜一聽,心疼了——顧良以前到底過的是什麼日子?
“彆拿這種眼神看我,雖然跟你比,我是貧民階層,但不至於吃不上肉。”顧良道,“隻是我媽炒肉燉菜,還不如紅燒自來水好吃。”
楊夜:“……”
“所以我不理解同學們為什麼吐槽學校食堂。在我看來那已經是人間美味了。上學的時候我天天吃食堂。後麵工作了,很忙,基本就一直在外麵吃,偶爾休息的話,我也會點外賣。所以我不會做飯。”
顧良說完這話,突然沉默下來。
楊夜注視著他,注意到他唇角的笑容逐漸消失。
窗外,夕陽慢慢沉下去,天光連同顧良的麵容一起暗了下去。
楊夜看了顧良一會兒,前去掌燈。
櫃子裡的蠟燭隻剩紅色的。楊夜把蠟燭點亮,放在桌上。
火光微紅,總算讓顧良的麵容顯得不那麼蒼白了。
顧良的眼神緩緩移到桌麵上的蠟燭上,默默注視著竄動的火苗,許久之後,他緩緩開口:“很多年前,因為我做錯了事情,有個人投湖自儘了。”
楊夜的心立刻揪了起來。他沒倉促接話,聽見顧良繼續說:“其實,除非遇到浪很急之類的意外情況,在風平浪靜的地方投湖跳河自殺,大多數人是死不了的。因為人的身體有自救的本能。當人跳河,肺部灌滿水的時候,身體承受的痛苦很大,所以身體會本能地讓人往水麵上浮,尤其是會遊泳的人,用這種方式自殺,是很難的。”
“但她不是。她是背著包跳河的。那背包裡裝滿了石頭。她是鐵了心要死。”
“她跳下湖,整個人就朝湖底沉了下去。我跟著她潛入湖底,可我怎麼使勁兒,也沒法把她撈起來。最後我昏迷了,是被風景區的工作人員救上來的。但她死了。”
這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紀?為什麼為了顧良自殺?
求愛不得?被顧良背叛?還是什麼?
他們之間的事情,跟感情有關?
不,不對,顧良說過他沒談過戀愛的。
楊夜聽到這裡,心裡滿是疑惑。可是一個字都不想問。因為他知道這件事,是讓顧良受了極大打擊的事。
“她大概四十多歲,比我母親年輕一些。這之後不久,我母親也去世了。她們的死,都跟我脫不開關係。再然後我就……”
顧良問楊夜,“你知道什麼叫PTSD嗎?”
楊夜蹙眉。“創傷後應激障礙?我了解一些。當兵的時候上過一些心理方麵的課程。再來,有戰友去參加過抗震救災,親手挖出過很多屍體,回來之後他得過這個病。”
“嗯。那個人和我媽死後,我就得了……抑鬱症,和PTSD。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已經痊愈了。隻是,剛才你落到湖裡,我找不到你的時候,大概情景太過相似,讓我有點……”
顧良說到這裡,這才轉過目光,與楊夜對視。“我是想說,我已經都好了。手上的傷也好,彆的什麼也好,我痊愈了。”
“嗯。我明白。你不需要人操心。你康複了。你不會不正常。你跟我們都一樣。”
楊夜衝他一笑。“你不用解釋,我都知道。打從這劇本殺遊戲一開始,最淡定堅韌的一直是你。你連小黑屋都去過兩次。沒人比你厲害。”
顧良:“……”
顧良被楊夜這一通話誇得雲裡霧裡。
楊夜鄭重地問他:“好了。那些都過去了。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晚上吃什麼?”
顧良想了想。“除了紅燒自來水,都可以。”
楊夜走的時候,顧良一直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楊夜其實明白那目光的含義。
——顧良在好奇,好奇自己怎麼不追問故事的全貌。
但楊夜何等人精?
在第一個劇本結束,他就試探性問過顧良他發生了什麼事。
那會兒顧良的防備,楊夜還牢牢記在心裡。
在顧良沒準備好的時候,過度的關懷和問詢,反而會讓他心裡那道自我保護的牆越來越高、越來越厚。
再來,剛才那醫生的反應,楊夜也都看在眼裡。
按理說,心理醫生和病人是很親近的。
有的病人甚至會對醫生產生移情,因為接受心理治療、直到治愈,就必須全身心信任醫生,甚至將自己最不堪的經曆和想法告訴醫生。
可顧良不同。正因為醫生知道他所有事、包括那些他自己認為自己很不堪的事,現在他對醫生反而有所防備。
醫生對他的關心,會被他解讀成——自己在醫生眼裡,始終是個病人,是個瘋子。
所以,他反而不會跟醫生親近。
在他的視角裡,醫生都不覺得自己是正常人,自己又怎麼能和他成為朋友?
如此一來,楊夜不僅把荀楓這個假想敵直接排除在外,他還明白了一個道理——顧良這樣敏感的人,除非等他徹底對自己卸下心房,除非自己真的攻城略地走進他的內心,除非他和自己都做好了充足準備……楊夜就算再好奇,也決定不再打探他的過往。
夜深,驟雨忽至。
不過深秋時節的雨總沒有夏季那麼急,水滴緩緩從屋簷滑落,綿密、黏膩。
顧良沒睡著。
他側頭望向窗外的夜色,細密的雨聲,再度勾起了他內心深處最可怕的夢魘。
雨,讓他聯想到水,聯想到湖,繼而就聯想到那個被自己害死的中年婦女。
顧良呼吸急了些,肩膀都有些發抖。
他閉上眼,重重呼出一口氣,翻過身,就看到了睡在裡側的楊夜。
這木板床其實很大,所以兩個人的距離不算近。
顧良小時候的家庭條件不算好,尤其父母離婚後的一段時間,他跟母親投靠過他小姨,那會兒顧良也都是跟表弟擠得一張床,他習慣了,加上根本沒往什麼gay不gay的方向想,所以他是真沒覺得什麼。
畢竟他不上微博不看亂七八糟的段子,連撿肥皂的梗都不懂。
現在他才發現,也許是知道楊夜的性向後,也許是因為今天自己全身濕透被他緊緊抱著往屋裡趕的緣故,他覺得自己有些狼狽,盯著楊夜,就有那麼點不自在起來。
顧良原本是鋼鐵直男的表現,大言不慚兩個人這麼睡沒什麼。
現在他反悔,好像有些晚了。
後麵還有六天同床共枕的日子。
他如果中途改口,反而顯得他有什麼似的,就有欲蓋彌彰的味道了。
然後顧良奇異地發現,看到楊夜後,他的腦子一瞬被那些觸及他知識盲區的、亂七八糟的念頭占據,以至於那些久遠從前的恐怖經曆,一時竟被他都拋在了腦後。
如是,盯著楊夜看了一會兒,顧良閉上眼,總算安穩地睡了過去。雨漸漸停了。
顧良一夜無夢。
窗外,明月如霜,好風如水。
</>作者有話要說:後麵還有今日的第三更。
下章進入下個劇本《不死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