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孫昶(1 / 2)

建安二十年, 深秋。

建業將軍府。

黃昏寂寂,天際之上, 朝飛雲卷。

暮色鋪灑於火紅的楓林之上,夕日的光暈柔和。

金黃的銀杏葉簌簌墜地, 被暗渡的西風從青石板地上輕輕席卷。

府中諸景, 是一派的靜謐美好。

令人絲毫不會憶起,昨夜那些樹植被風雨侵襲的慘狀。

七歲的孫昶剛剛從夫子那處回來, 略有些疲憊的仰首,看著並不大刺目的夕陽,麵色卻有著與他年齡不符的悵惘。

自打他三歲起,父親孫權便讓他同六歲的長兄孫郢,一起治學修身。

到如今, 三年的時光過去了。

父親孫權一開始, 便對孫郢寄予了厚望, 明眼人都能瞧出, 孫權想要立他的長兄為嗣。

父親對長兄十分嚴格, 長兄的性子極好, 除了喜好穿戴外,並無不良的嗜好。

但每隔個幾日, 孫郢便要挨上一頓責打。

長兄孫郢其人, 也極其的聰慧。

夫子若是向他二人交代了背書,孫郢隻是簡單的看幾眼,便能將那些繁冗的書文爛熟於心。

而他,卻要費力的背上好久好久。

他大後, 母親就讓孫郢同他住在了一處。

每日下學回來後,他都要點燭到深夜,為了能得到夫子和父親的一句讚賞,孫昶將心和性子都沉了下來,細細地背著那些書文。

而孫郢,每日回去後都在玩樂、照鏡子……

抑或是與府中新來的那些年歲較小的婢子們嬉鬨。

再後來,長兄年過七歲,如他這般大時,父親孫權便親手教他射箭騎射。

教了大抵不過一月,孫郢一貫揚笑的麵上,難得地存了些戚意,一臉沮喪的回了庭院中。

就連那個模樣不錯的小婢子來尋他玩,他都無甚心情,隻悶悶地趴在榻上,一動不動。

父親則陰著臉,揮退了一眾下人,獨自一人在殿中喝著悶酒。

孫昶知道,父親孫權雖然很嚴肅,但還未如此失意過。

那時的孫昶剛剛四歲,對很多事情還處在懵懂的狀態,並不清楚父親為何要如此的悶悶不樂。

直到母親步氏帶著他進了殿,父親的麵色才稍有好轉。

孫昶憶起,那日也是秋日,那日之前,建業也下了雨。

食案上擺著豐盛的珍饈菜肴,但孫權,卻隻顧飲酩,絲毫未用那些菜食。

母親步氏的麵容一貫柔和又溫婉,她攜著他,不發一言地坐在了父親的身旁。

孫權並未看向他們母子二人,麵色依舊微沉。

孫昶心中微慌,小小的身子下意識地往母親的身側靠了靠。

父親對他,雖不及對長姐大虎那般寵愛,卻也不似對長兄那樣嚴厲。

母親微扶著寬敞的袖擺,儀態優美,拾起筷箸為父親夾了菜食。

父親依舊默然,從食碟中,夾起,又放至了口中。

生硬的咀嚼,又生硬的咽下。

母親卻沒有出言安慰,就隻默默地陪著父親飲著酒,直到父親孫權先開了口。

“孤怎麼生了他這樣一個兒子,竟然連弓都拉不動,好不容易能將箭羽射到靶子上了……”

說到這處,父親孫權重重地吸了口氣,似是調整著自己的情緒。

而後,右手緊緊地攥著那酒盞,又道:“孤看他好在是有些長進,便帶他去了獵場,結果孫郢這小子,見到老虎就跟見了鬼似的,直往侍從的身後躲。他小時,孤又不是沒讓他穿過虎皮製的小襖,怎的大了後,就怕老虎了?”

母親美麗的雙眸一直看著父親,聽到父親說的這話,眸中閃過一絲異色,卻又很快的消弭。

她溫柔地回道:“阿郢這孩子是膽小些,隨了妾身了。妾身少時,便怕老虎……夫君莫要怨怪阿郢,要怨……就都怨妾身好了。”

父親孫權聽罷,無奈地又歎了氣。

“孤不該怨他,更不會怨你……”

這般幽幽地說完後,父親又飲了數爵酒,直到母親怕他多飲會傷身,及時製止住了他。

這時,殿外婢子突然通稟,言孫郢來了殿外,正候著。

母親的神色微變,在父親還未開口時,搶先一步,對那婢子道:“已經這般晚了,主公要歇下了,你讓他先回去罷。”

父親揮手製止了一番,開口道:“不,讓他進來。”

婢子自然還是要聽父親孫權的,便喚孫郢進了殿中。

孫郢麵上的鬱色稍褪,但因著父親仍在生他的氣,他並沒有如平日那般,笑意盈盈。

孫郢恭敬地道:“孩兒,見過父親,見過母親。”

父親沒有回複長兄的話,隻不語的盯視著他,直到母親替他解了圍,道了句:“阿郢,你來母親身側,彆怕。”

孫郢依言走到了母親的身側,母親立即以保護姿態,將站著的孫郢護在了懷中。

父親略有些無奈地看著她們母子三人,伸手指了指孫郢,沉著聲音命道:“你,把你今日對孤所言,再對你母親講一遍。”

孫郢聽後,輕輕推開了母親。

母親則衝他點了點頭,以一種鼓勵的目光,靜靜地看著他。

孫郢努了下嘴,突然跪到了地上,衝步遙施以大禮後,神色堅定地回道:“母親,孩兒…不想承業,也自知,沒有承業的資質,如若承業,也隻會辜負了父親和母親對我的期望。”

“當啷”一聲。

父親將手中的酒爵重重地摔至幾案上,眼眶微紅地瞪著孫郢,嗬斥道:“你還真敢對你母親講這番大逆不道的話,你既身為我孫家子孫,還沒有不想承業這麼一說。”

孫郢聽罷,隻垂下了頭首。

而孫昶,卻很少見父親這般做怒,他想躲進母親的懷中哭出來,但又怕父親看見,會更加惱怒。

孫昶的小身子瑟縮著,不斷地發著抖,雙眸帶著恐懼地看著父親和長兄。

“仲謀。”

母親突然喚了父親的表字,在他和長兄長姐的麵前,母親都是喚父親為夫君的。

父親聽到母親喚他仲謀,身上的戾氣果然散了些許。

母親輕輕握住了父親的臂膀,語氣依舊溫和:“阿郢他…許是真的不適合這個位置。他雖是長子,但…但也不一定就要長子承業……而且阿郢他才七歲。”

父親抬眸睨了孫郢一眼,複又垂眸,臉仍似是烏雲般,陰沉著。

說著,母親又看向了孫郢,道:“阿郢,你先不要與你父親說這些,承不承業一事,你父親心中也並未決議,你先好好跟夫子和阿昶治學。至於騎射,慢慢來,不要心急。”

孫郢點了點頭,應了下來。

孫昶記得那日,母親讓長兄孫郢,領著他先回庭院。

而她,則留在了殿中,繼續陪著父親。

那夜建業的夜空,繁星點點。

孫郢出殿後,又恢複了往日的輕鬆,他仰望著星空,指了指那顆最亮的星辰,對他道:“二弟你看,那顆便是北辰。”

孫昶抬頭望了望,卻無心去看那星星,隻是不解地問:“兄長為何不想承業?”

孫郢比孫昶高了大半頭,哼笑了一聲,全然不似在殿中的恭敬老實,而是趾高氣揚地道:“成為江東之主或許是好,但卻不是我想要的。”

孫昶不解,又問:“那兄長想要的是甚?”

孫郢又仰首,笑著望了望夜空,半晌都沒有回複他的話。

孫昶以為,他的長兄不會再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