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玉瑤歎了口氣,伸手將他胳膊拽過來,把錢和糧票放在他手上,低聲說道:“這是我買您東西的的錢,當然我知道我給的遠遠不夠,但是現在給多了反而是壞事,我會陸陸續續付錢的。”
金老師看著厚實的錢,雖然都是毛票,但這麼厚一摞也有十塊錢了,更彆說二十張全國糧票了,這確實是他們家現在最需要的。
他歎了口氣,沒想到自己這輩子居然也淪落到為了五鬥米折腰的地步。
他往後讓了讓,往屋裡一指:“家裡不剩什麼了,你看什麼能相中的就拿走吧。”
殷玉瑤跟著他進屋,壓低聲音說道:“我需要一份清單,你被搜走的珍貴的書籍字畫的清單。”
金老師聞言傷心欲絕,那是家裡多少輩的珍藏啊,到他這裡全都毀了。
“寫它乾什麼?”金老師失魂落魄地看著天空:“沒了,全都沒了。”
殷玉瑤在金老師旁邊低語:“宋徽宗的山水、蘇東坡的竹子、唐伯虎的畫……”
金老師猛然回頭不敢置信地看著殷玉瑤,嘴唇激動的不停顫抖。
“它們差點變成紙漿,不過現在已經被我轉移到了安全地方。”殷玉瑤趁著金老師的妻子回來之前飛快地說道:“你知道我來你裡對我來說是多麼的不安全,但我真的不希望我們國家的文化瑰寶被毀壞,所以我才冒著風險來找您。不過我既然來了也不怕被反咬,我說的安全地方是絕對的安全,除了我沒人能找到。所以即便是我真被您舉報了,那些人順藤摸瓜找到我,我也可以說因為看不慣‘四舊毒瘤’找借口一把火燒了。”
金望舒聞言苦笑了一聲:“你放心,我老金雖然落魄了,但為人的底線和文人的風骨還在,我不會做那麼沒有道德喪失良知的事。你保護了那些古籍書畫,我感激你還來不及,怎麼會恩將仇報,做那種讓人唾棄的事呢?那我老金豈不是變成了我最憎恨的模樣。”
“那就好。”殷玉瑤看著金望舒的神色,緩緩地說道:“金老師,我明說吧,我有安全的地方保存它們,但是現在您的東西被堆在一大堆垃圾裡,我沒有太多時間去分揀去找,所以想讓你提供你珍貴收藏的名單,這樣能找回來多少是多少,我起碼有個翻找的方向。”
金老師不敢置信地看著殷玉瑤,臉上的神色悲喜交加:“你說真的?它們真的還在?沒有被燒毀?沒有被丟到廢紙回收池?”
殷玉瑤輕輕頷首:“還好,我去的不太晚。這些東西是您的珍藏,我暫時替您保管,過些年安穩了我會再還給您的。”
金老師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的悲傷一掃而空,甚至多了幾分年輕時候的意氣風發。
“歸還就不必了,你保存它們也是冒著天大的風險的,更何況是你挽救了它們被毀損的命運。”金老師笑了:“我非常感謝你能專門過來告訴我它們的下落,至少我不用為了沒有保護好它們而愧疚一輩子了。”
他大步流星地進了書房,可是四處看了看又有些尷尬地搓了搓手,這裡的黃花梨書架和桌子被砸了,書被收走了,滿屋看去他連張紙和支筆都沒有。
殷玉瑤立馬明白了金老師的無奈,趕緊從包裡掏出一個筆記本和一支筆遞了過去,輕聲問道:“我隻知道您姓金,還不知道您的大名呢。”
“金望舒。”
殷玉瑤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她在後世是知道金望舒的大名的,他不僅是畫家也是文學大家,祖上上據說也和滿清有些關聯,怪不得能有這麼多珍貴的名人字畫。
“原來是您。”殷玉瑤低聲歎道:“久仰您的大名。”
金望舒一邊往筆記本上寫下自己被搜走的珍貴文集,一邊自嘲地說道:“什麼大名啊,現在是臭名。”
“都會過去的,很快就會變好的。”殷玉瑤靜靜地坐在一邊等著,直到金老師的妻子送過來一杯白開水請她喝,她才順勢站了起來,一邊接過水道了謝一邊想借用院子裡的衛生間。
金望舒家的衛生間也是用院子的廂房改的,殷玉瑤鎖上門就進了博物館,把自己辦公室平時喝龍井裝了一紙包,雖然不是頂級的,但當口糧茶還是不錯的。
她包裡有限,裝不了太多東西,更何況也不能太珍貴的,就金老師家這隔三差五就來人翻東翻西,有好東西也留不住。
她也想不起送什麼能日常用又不顯眼的,便去了博物館裡的供銷社看了看,裝了一包玉米麵,把之前在村裡時攢下來的十來個雜糧饅頭包了一包,又拿沒有標簽的罐頭瓶子裝了一罐子黃瓜鈕醃的鹹菜。
殷玉瑤把包裡塞著占空的衣服拿出來,把這些東西塞進去,看著依然鼓鼓囊囊的,但是重量卻比之前沉了許多。
她對著鏡子檢查了一番,見不露什麼破綻才出來。
回去略微一等,金望舒已經寫好了清單,殷玉瑤看了一便,果然自己撿回來那二十來本古籍都是金老師的,但自己沒找到的還有四十餘本之多。
金望舒把鋼筆蓋上筆帽,輕聲說道:“其他一些民國的小說都無所謂,丟了就丟了,可這些書幾乎都是孤本,要是找不到那就真沒了。”
“您放心好了,我儘力而為。”殷玉瑤將筆記本收起來,順便把包裡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我也沒什麼好的東西給您捎,就這些都是日常吃飯的東西,您彆嫌棄。還有這包茶,您留著嘗個味。”
金望舒接過茶包打開輕輕一聞,臉上多了幾分欣喜:“多謝你,說起來我真是好久沒喝茶了。如今我家那位連高碎都不許我買了。”
“以後都會好的。”殷玉瑤把筆記本和筆放回再次空空的包裡,起身朝金望舒鞠了一躬:“金老師再見。”
金望舒忽然叫住了她,然後鄭重地回了一禮:“錦上添花到處有,雪中送炭幾多無。我金望舒感謝小友的今日援手,日後若有機會我必定加倍報答。不過為了小友的安全著想,我不問你姓名,你也不要再來我這裡了,等什麼時候到了你說的安穩日子,我們再相見。”
殷玉瑤看向自己留的毛票和糧票,不太放心地說道:“可這些也撐不了一年半載的。”
金望舒疏朗地一笑:“我有手有腳又不是七老八十下不來炕的人,難道要靠小友接濟我一輩子嗎?你留下的這些錢已經足以能讓我渡過難關了。我剛才就想好了,我在老家還有一間屋子,等明天我主動申請回家務農,也和知識青年一樣,重新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到了鄉下,雖然清貧一點,但隻要出力就能吃上飯,也不用提心吊膽過日子。”
殷玉瑤對這些不太懂,她有些擔憂地問道:“您去申請就能通過嗎?”
“問題不大。”金望舒說:“我幼時我父親就給我改了名姓,把我掛在家裡仆人名下,即便是現在審查,我祖上三代也是清白的貧農。另外我本身是沒什麼過錯的,既沒有說過不妥的話語也沒有寫過不妥的書籍,如今這樣不過是因為文化人的身份罷了。我不夠清貧,還有太多所謂‘四舊’的東西,才讓那些人一而再再而三的來我家抄家。我現在回鄉下務農,他們求之不得,他們會自認為讓我認識到了錯誤,是大功一件;若是我再不走,日子過不安生天天提心吊膽不說,日後難說會不會多一頂帽子,到時候想走都走不了了。”
殷玉瑤鬆了口氣:“那好,祝您一路順風。”
金望舒滿臉的笑容,看向窗外:“原本我不走是掛念我的那些書籍字畫,現在知道它們平安無事,我也沒什麼心結和牽掛的了。小友,我們後會有期。”
殷玉瑤鄭重地點了點頭,轉身離開金家。
一直在外麵忙碌的金夫人見人走了,這才疑惑地進來,一眼就瞧見了錢、糧票和雜糧饅頭、玉米麵、鹹菜這些東西。她立馬扭頭就往外跑,利索地把院門鎖上,這才又快步跑回來,欣喜地看著這些東西:“老金,這下我們中午不用餓肚子了。”
“嗯。”金望舒心情愉悅地拿起拿包茶葉,又仔細地聞了聞、緩緩地舒了一口氣:“一會你把錢和糧票先藏在雞窩下麵的草堆底下,然後熬上玉米麵菜粥,等吃了午飯我去革委會申請回鄉,若是批準了咱明天把錢和糧票再拿出來,天不亮就走。”
金夫人連連點頭:“對對對,我先藏起來,萬一又被搶走了咱可真沒處哭去。”
雞是沒有了,但雞窩還在。因為這陣子心情不好,金夫人也沒收拾這裡,雞窩裡還有不少臟乎乎的稻草。
她將錢和糧票包在油紙裡仔仔細細藏好,為了免得有人手欠去翻,還把帶著雞糞的臟稻草壓在上麵,這才洗了手放心地進了屋。
此時金望舒已經泡上了綠茶細細品嘗,金夫人拿起罐頭瓶子細看了看裡麵的黃瓜,頓時讚不絕口:“這黃瓜醃的真好,還翠綠翠綠的,瞧著就知道是脆生生的。對了,老金……”
金夫人疑惑地問道:“這姑娘是誰啊?我瞧著你好像也不認識,難道是你哪個學生家的千金?”
金望舒想起自己的那些學生,嘴角露出了嘲諷的一笑:“他們啊,都有良心著呢。”
金夫人不滿地推了推他:“那她到底是誰啊?”
“是我的關門弟子。”金望舒望著窗外碧藍的天空,心裡默想,若是日後真有了小友說的平靜日子,那他就厚著臉皮收她當關門弟子,將自己的畢生所學傾心傳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