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凜的疑問敲醒了他們, 楊是人還是仿生人這個問題太關鍵了。
人可以留下很多線索,dna、指紋,隨著生命而走的一切生物特征都有可能成為他們追查的線索, 但仿生人不一樣, 移除了出生時的生產碼, 這些仿生人人隻要保留核心數據庫就能完全以另一個形態再生。
街邊的一堆廢銅爛鐵都有可能成為他們的偽裝。
公寓內廣播在這時響起, 機械女音慢條斯理地說:“親愛的摩天大廈2020的租戶, 請注意, 1205號房間被非法入侵,租戶遭遇惡劣槍殺,請各位迅速回家, 待在房裡,不要出門,也不要給除警方外的任何人開門。”
“公寓方已接收到匪徒照片,正在發送給各租戶的顯示設備。請謹慎提防。”
聲音還沒說完,楊家裡的電視突然亮了起來,屏幕上跳出一段視頻,是楊死前最後短短幾十秒發生的事情, 修和瑞克斯的臉被清清楚楚地拍了出來。
瑞克斯:“頭兒, 這鏡頭不對勁, 怎麼把你拍得比我帥一點?”
修懶得理他插科打諢。
沈凜重提自己的疑問:“福爾賽斯那邊需要儘快確認。”
他投話術, 成功。
花生緊張地征詢修的意思:“頭?”
修說:“接入福爾賽斯。”他打了個手勢,三人在警方趕來之前快速離開。
他們從安全出口一路狂奔, 沈凜耳邊響起“滴——”的聲音, 隨即花生說:“正在接入福爾賽斯。”
義體右眼的瞳膜前跳出一個人影,沙沙地閃過雪花後變得清晰。
那是一張蒼白瘦削的麵容,福爾賽斯疲倦地問:“進展如何了, 修?”
修毫不客氣地說:“你瞞了我們太多信息,這個活兒我們很難做下去。”
“不——”福爾賽斯緊張地說,“你們是最好的雇傭兵團,隻有你們才有辦法幫我在父親找到楊之前,把楊帶到的身邊。”
“坦白一切,福爾賽斯。”修用不容拒絕的口吻說。
“……”福爾賽斯難過地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好吧,我坦白,其實楊有嚴重的精神問題,他有妄想症和嚴重的自殺傾向,再好的醫生和藥物也無法讓他的疾病有所好轉。”
“說詳細點,”瑞克斯暴躁地說,“楊他媽的到底是不是人?”
“瑞克斯!你們隻是雇傭兵!”福爾賽斯也跟著暴躁了起來,“你們雇傭兵的原則是不能過度乾涉雇主的私事!我給你們的資料就是我所能提供給你們的全部資料!拿這些資料和錢去乾你們的活,合同上寫得明明白白,你是想砸了自己的招牌嗎?”
瑞克斯一瞬間啞火了。
他暫時切斷通訊,罵了一聲“操”。
麵對暴跳如雷的福爾賽斯,修隻是淡淡地說:“的確如此,希望福爾賽斯先生不要介意,我們不小心把楊當做仿生人當場擊斃。”
福爾賽斯:“……”
修:“當然,事後賠償我們會按照合同上的比例給,不管是200%還是300%對我們來說都不是問題,你明白我的意思,福爾賽斯。”
通訊的另一頭一直在沉默,沉默到如果沒有福爾賽斯沉重的呼吸聲,他們會以為通訊臨時中斷了。
“好吧,”福爾賽斯妥協了,“我想你們坦白一切。”
“楊是人,隻不過他總是妄想自己是仿生人,他說他有和仿生人一樣的宿命。他經常要求我帶他去家裡的工廠查看。站在隔離的幕牆外,精神遊離地哀歎他們悲慘的人生。”
“黑暗的火焰已經蒼白,生命力漸漸離她而去,就跟他以前見過的許多仿生人一樣。經典的聽天由命。而真正的生命……永遠不會就這樣認命。”
“他很喜歡這句話,他一直為自己身為仿生人而感到自卑,他認為自己的生命簡單乏味,從一出生開始就作為一個機器人生活,他的一舉一動都是既定的程序,所有活的目的和意義是最初程序裡給予他的‘使命’,就連他的愛,”
福爾賽斯說到這裡的時候,聲音更咽了一下,不難聽出,他為此悲痛難當,“他把他的愛當成了程序的推動,他可以愛我,愛你,愛他,愛路邊任何一個人,哪怕不是人,貓、狗,他夢寐以求的電子羊,都是受到程序的控製,而他本身,根本不懂什麼是愛,他是程序,是代碼,是機器人。”
修問:“看過醫生嗎?以維諾斯的實力,應該可以找到不錯的精神科醫生。”
“看過,”福爾賽斯長歎口氣,“醫生說他這種創傷後的認知障礙,可沒人知道他受到什麼創傷,他自己也不知道。每當我想起,他毫不留情地說他愛我隻是因為我給他體內設置了愛他的程序時我就難過得想挖出他的心臟向他證明,他是人類,是活生生的,體內有血液流淌,和心臟在跳動的人類。但正因為他是人類,我隻能嗬護他,保護他,人類太脆弱了,尤其是他這樣蒼白瘦弱的少年,他在外麵很容易就會死掉。”
修看了一眼沈凜,沈凜讀懂他眼神裡的意思,比了個仿生人的手勢。
修又問:“為什麼要給他做那麼多仿生人替身?”
“這就要提起他的第二個精神疾病,他有嚴重的自殺傾向。他總是想用各種自殺手段來尋求生命的意義,他說當自己的意識快要從這個世界消失的一瞬間,能看到某種絢爛的色彩。他瘋了,我知道他瘋了。一開始,我做這個仿生人隻是為了記錄他的意識,如果有一天,他消失在我的生命裡,我會將這個仿生人當成是他,這是對我的慰藉。”
“一個替身。”瑞克斯說,“真正意義上的替身,你會愛上一個仿生人嗎?”
“是的,替身,可那又怎麼樣?”福爾賽斯說,“我愛他!我為了他做了那麼多,為什麼不能得到一個替身?更何況,如果他好好活著,我不會啟用這個替身。但有一次,他知道了這個替身的存在,為了哄他開心,我啟動了這個替身。那個下午——”
他至今回想起來也認為自己的決定和行為非常愚蠢,福爾賽斯說:“那個下午,他和仿生人待在一個房間,他們似乎成了朋友,人總是更擅長和自己成為朋友,在那之後,他說希望我能製作更多的仿生人出來陪他。我從來不拒絕他的任何要求,我利用自己的權限,從公司拿回十個仿生人,按照第一個仿生人的樣子,造出了更多的他。他再也不自殺了。我再也不用擔心失去他了。”
可沈凜無法從福爾賽斯的語氣中聽出任何正麵的情緒,福爾賽斯更沉重地說:“我以為他的病情好轉了。可沒想到的是,他開始在這些仿生人身上尋找生命的意義。”
“有一次我回家,看到後花園起了大火,我瘋了似的大叫他的名字,因為他最喜歡在後花園待著,我害怕他會死在火裡,結果你們知道我看到了什麼嗎?他站在火焰裡,麵前是一個爆炸的仿生人,那樣猛烈的大火卻沒有傷害到他一絲一毫,他就像是在火焰裡出生的一樣,那些火焰是他的家人和朋友。”
“我沒敢把這件事情告訴任何人,這太匪夷所思了,我也不敢問他這是為什麼,怕得到一些超乎想象的回答。可從那之後,每個夜晚我都夢到不可名狀的畫麵,我看到睡在我身邊的他變成了一團火焰,正在滾滾燃燒,最後他變成了一團灰燼,落在床鋪上,被風一吹就散了個乾淨。我怕極了——整晚睡不著覺。”
他聲音顫抖地說:“不知道你們會不會有這種感受,等夜深人靜的時候,你一個人孤獨地想起死亡,那種由內而外的恐慌。”
“你知道拜火團嗎?”修問道。
福爾賽斯安靜了片刻,聲音陡然緊張了些:“知道……我有懷疑過他是拜火團的人,但是,他幾乎從不出門,我監控過他的信息,他沒有和任何可疑的人有過往來。”
“你為他做的那些仿生人去哪兒了?”沈凜在修的帶領下從安全通道一路跑了下去,躲過了追擊的警方,坐進瑞克斯的超跑裡。
跑車嗡鳴,飛快地啟動。
“我沒關注過,”福爾賽斯說,“確切來說,是楊不願意讓我關注,他需要私人空間。”
瑞克斯切斷聯係,在跑車內昂揚的音樂聲中,對其他人說:“這小少爺做夢都想不到,楊拿那些仿生人替身把他綠成了一片草原。”
“凜,”在他們交談時,花生熱情地問,“我想要聽你發言,需要幫你接入權限,切入頻道嗎?”
瑞克斯打斷花生:“喂喂喂,他是外人,你讓他參與我們的討論已經很好了,沒必要再接入和福爾賽斯的通話權。”
修:“如果你需要,給你接入。”
沈凜搖了搖頭:“不用,福爾賽斯不知道我是誰,對陌生人他也許不會這麼放得開,尤其是這種私密的事情。”
他頓了頓,說:“不過我確實有些事情想問,請你們幫我轉達。”
瑞克斯笑了笑,揶揄道:“不用這麼客氣,頭兒會滿足你的一切需求。”
沈凜:“你真是個小機靈鬼。”
瑞克斯:“……”這話聽起來不像是什麼誇獎的話。
沈凜說:“第一,他能否確認陪伴在自己身邊的人是集團生產的仿生人還是楊的本尊;第二,目前召回仿生人具體遇到了什麼困難,有沒有彌補途徑;第三,已經報廢的仿生人是因為什麼而報廢,又是怎麼處理的;第四……”沈凜沉吟了下,說,“這點可能會涉及到維諾斯的商業機密,但還是希望福爾賽斯能夠配合回答,有沒有辦法在最短時間內確認麵前的楊究竟是仿生人還是本尊。”
修把沈凜的問題一個個轉述給福爾賽斯。
福爾賽斯聞言,像是被這些問題狠狠砸了一棒槌,腦袋蒙了好一會兒,才磕磕絆絆地說:“等等,你的意思是,楊在得到那些仿生人的控製權後,調動了某個仿生人陪在我身邊?這、這……我不能接受這個說法。”
福爾賽斯的反應已經很好地解答了第一個問題。
他根本不知道陪在他身邊的人到底是楊還是楊的仿生人。
“問他第二個問題。”沈凜對修說。
修隨即問道:“那麼,現在為什麼會失去和仿生人之間的聯係?”
“我有一個仿生人的最高控製權限,當啟用的時候可以獲得所有操控權,但現在失控了,具體原因還在查明,我不能驚動我的父親,隻能靠我自己的資源在排查,你們要給我時間。至於最後那個問題,當你們靠近仿生人時,如果能接入秘鑰,我可以重新獲得仿生人的控製權,我把秘鑰和實用方法發給修。”
福爾賽斯雖然是個紈絝**的副家公子,但經過精英教育,不學無術也有基礎邏輯,沈凜問題問得條理有序,他一條條照著答,最重要的是瑞克斯被修權限禁言,兩邊交流得非常效率。
“至於第三個問題,”福爾賽斯說,“同型號的一共有10個仿生人,目前已經報廢了四個,有一個是之前你們碰到的那個,之前三個都是被他燒毀的,報廢後的處理也是由他來進行。”
答完後,沈凜陷入沉思,他看了一眼修,說:“我沒問題了。”
修點了點頭,對福爾賽斯說:“希望儘快找到失去權限控製的原因,我們有事再聯係,福爾賽斯先生。”
他們掛斷通訊。
瑞克斯從內後視鏡看著修,問道:“頭兒,接下來怎麼辦?”
“凜,你有什麼發現?”修雙手環胸,坐得筆挺端正,在這種高壓的情況下也依然沒有鬆懈。
“都還是些猜測,還得再等等,我想要兩份資料,”沈凜說,“有關最近拜火團動向的資料和在失控前那些仿生人替身的全部行動資料。”
“很快就送給您。”花生立刻殷勤地說。
“好吧,兩個工作狂,是我的錯,我說得明白一點,”瑞克斯輕輕地鳴了下喇叭,車內響起了旋律沒那麼激昂的音樂,有那麼點哄人入睡的意味,“天已經黑了,我們奔波了一天,申請回去休息,我是忠誠的一天八小時製的支持者。”
“這是瑞克斯難得的明智建議,”花生說,“經過體質測試,你們今天的消耗可不小,再在夜晚行動,效率會降低至少30%。在目前線索需要進一步整理的情況下,休息是最佳選擇。”
“這可是你們腦力工作者的活兒,本司機該下班了。”
修說:“批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