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 沈凜心臟漏跳了一拍,但他很快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慢慢籲出一口氣, 對楊說:“期待你的故事。”
楊笑了笑, 給沈凜麵前的酒杯倒上一小杯豔色的紅酒, 他像是個精貴的藝術品, 雖然出身下城區, 又經曆了那麼多黑暗的事情, 依然純粹乾淨,身上保有一種金貴的氣質。
他坐在沈凜對麵的沙發上,緩緩開口:“謝謝你幫我複仇, 但那人隻是帷幕之上的小醜,真正站在背後的提著線的卻是另外的人。”
“你想向奈亞複仇嗎?”
“很不可思議是嗎?”楊輕聲笑了起來,“我一個普通的人類想對抗那麼強大的邪神,是克圖格亞,偉大的火靈之神,居於火焰者,爆燃者, 他給了我啟示。邪惡的神靈和信仰應該從這片土地上消失, 也許他死了, 魔鬼城會變得更好。”
沈凜:“……”
楊的思想已經趨於偏激了, 魔鬼城墮落的根本是極致的貧富兩極化,科技塔的富商紳貴們手握大量財富和科技, 而下城區的居民則居住在肮臟破敗的下水道, 每日麵臨著大量的犯罪。
奈亞拉托提普的惡趣味的確是誘惑人墮落和犯罪,但究其根本,是人心裡的陰暗麵更容易在昏沉沉的地方滋生和發酵。
彆說是清除奈亞的意誌, 就是清除奈亞本身也無法拯救魔鬼城。
“你上衣口袋裡的笛子,”楊的目光下移,落在沈凜的胸口,“那是奈亞意誌的依附物。曾經有個虔誠侍奉奈亞的祭司,在核戰中去世了,他向奈亞祈禱的媒介就是這把笛子,可惜輾轉之後隻剩了一個笛嘴,不然也許能召喚來更強大的東西。但那個神靈,天生就是狡猾的狐狸,他在跟你簽訂契約的同時拿大量的財富和地位誘惑你,信誓旦旦地說會實現你的願望,等到你擁有了,享受了,他又會背棄契約,將你獲得東西全都奪走,然後狠狠地把你推進深淵。而他也許本身並不需要你的獻祭,他想要的隻是取悅自己的一段體驗,聽說過一句話嗎,不是神明需要信徒,而是信徒需要神明。”
他忽然抬眼看向沈凜,眼神裡帶著銳利的光:“你也被他誘惑了嗎,凜?”
沈凜搖了搖頭,說:“目前還沒有。”
楊又笑了起來:“你和彆人不一樣。我在火焰中看著你的一舉一動,你想拯救我,可是我不需要你的拯救,克圖格亞的火焰會淨化這座城市,他象征光明,會讓一切罪惡無處遁形。”
“你的故事呢?”沈凜打斷他略顯瘋狂的話。
“在講這個故事之前,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這本書裡有一句我很喜歡的話——
“黑暗的火焰已經蒼白,生命力漸漸離她而去,就跟他以前見過的許多仿生人一樣。經典的聽天由命。它們隻會識時務地機械地接受即將到來的毀滅,而真正的生命——在二十億年的生存壓力下進化出來的生命-——永遠不會就這樣認命。”
他眼底露出了顯而易見的茫然與困惑:“你也這麼認為的嗎?人類和仿生人的區彆在於會抗拒命運的安排,向不可能和否認程序的事情抗爭。如果人類認命了,就此放棄了,是否就變得和仿生人一樣?除開身體的構成,其實我們和仿生人沒有區彆,按部就班地執行人類該有的程序。”
沈凜默然聽著楊的問詰,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就如同他不知道怎麼回答之前那個性偶的問題。
一直以來,科學家們將仿生人和人類的界限定義在“是否能做夢”和“是否具有共情的能力”這兩點。前者,仿生人的夢境是程序生成的產物,是具象化的拚湊,而人類卻可以天馬行空,任由思維在虛幻世界無限發散;而後者,比夢境更有說服力,情感永遠是賴以區分人類和機械的最好武器,人類情感的複雜構成是無法以科學來推演的。
“你不用著急回答這個問題,”楊看了一眼牆壁上的時間,“可以先聽完我的故事。你一直在調查我,調查當年和如今的兒童失蹤案件,應該知道,我是當初被綁架的孩子之一。”
沈凜點了點頭。
楊說:“當時我很幸運,是那一批祭品的最後一個,在獻祭儀式即將舉行的時候,一批人闖入那個彆墅打斷了他的獻祭計劃。雖然闖入的那些人都死在了彆墅裡,但因為時間跨越了祭祀的節點,我沒能被獻祭出去,趁亂逃了出來。”
他頓了一下,說出了一個沈凜並不意外的真相:“你們去找一個叫李明的道士了吧?他是那批人裡唯一一個活下來的,是他帶我離開了那個密室。但可惜最後,他窺伺到了奈亞的邪惡意識,精神出現了問題。其實,他是個很幸運的人,至少活了下來,我去看過他,偶爾的瘋癲讓他的人生多了很多瑰麗的色彩,而大部分時候他都是清醒的,更幸運的是,沒有沾染奈亞的汙穢,他還能虔誠地信奉他的神明。”
沈凜:“……”
“那批失蹤的孩子隻有我一個人活了下來,警局的人給我做好口供,放我回家。”楊的聲音忽然壓低了少許,他沉默了半晌,眼底的光一寸寸黯淡,繼續說道,“我原以為我也是幸運的,但似乎並不是這樣。我受到了獻祭儀式的影響,我常常會做夢,夢見遙遠星係熊熊燃燒的星球,他仿佛是活著的,巨大的心臟正在有力跳動。我受到了神明的感召,他瘋狂呼喚著我,讓我變得——和其他的孩子不太一樣。”
沈凜替他說出了一些他難以說出口的事情:“那段時間,折磨你的不隻是這些夢境,還有周圍的非議,所有人都在議論你和你的家人,因為你們是幸存者,他們抓不到凶手,把你當成了發泄憤怒的途徑,把你當成了勾結犯人的幫凶。”
楊的臉色沉了下來,眼底的純粹也不複存在。
這一刻,沈凜仿佛能看到,當年那個才幾歲的男孩在被撕裂的夢境裡承受了無端的流言蜚語。
“為什麼死的不是你?是我的兒子——”
“為什麼隻有你一個人平安地活了回來?!”
這些聲音比夢境裡的聲音還要令人備受折磨。
“是的,”楊眼神空洞地看著沈凜,“你說得沒錯,周圍的人都在指責我,鄰居都在毫不掩飾地避開我,他們在背後說我是災星。但這都不算什麼,我知道他們因為自己孩子的死而陷入沉痛的悲傷,也知道人類的思維大多都是單薄的,容易隨波逐流,可最讓我痛苦的是——”
他身體周圍燃燒起濃烈的火焰,像是猛地點燃的打火石,散發著慍怒的赤紅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