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國王的會麵結束, 楚虞坐上的仍舊是一輛被白布封了窗戶的車，靜靜地離開了行宮。
她的身邊，是王儲德爾薩。
跟所有利萊亞人一樣, 在王儲人生前二十多年的認知中, 複興國家是男人的事情, 女人更像是一種私人財產, 略微特彆一點的是，女人更能提供某些情緒上的附加值。但非常現實的是，利萊亞人口並不多, 女人參與到國家建設中來, 是必然的事。這一點，國王和王儲都有共識。
不過現在, 德爾薩的想法變了，利萊亞要發展，不僅需要流水線上的紡織女工，更需要的是女員工、女老師、女技術員甚至是女企業家。他希望, 女孩也有同樣的接受教育的權利, 參與到社會建設的方方麵麵來。
這個莫名的念頭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大約是，見到了楚虞之後——
初次亮相, 他們隻是在酒店外轉了一圈, 在所有人腹誹酒店的簡陋的時候，她卻盛讚這棟古老建築設計精巧, 還將照明通風的原理分析得頭頭是道。他自然覺得她該是個建築師, 但其實不是，她說隻是家族從事建築業。不過，比起其他的生意人, 她是特彆的。不夠特彆的人是不夠資格上心靈訪談的。她不必像任何嘉賓那樣，把兩國友誼的詞語反反複複堆砌，她隻要挑一件漂亮點的裙子，靜靜地坐在那裡，大家就會湊上去，聽她講那個千年前的故事，然後落一地的淚。
她有魔力，比她的節目更精彩的，永遠是她的下一期節目。如果誰敢說小麥補貼政策不好，百姓會詛咒他，軍隊會製裁他。但她就是不一樣，話從她那裡說出來，沒有誰會生一點點氣。楚，她會有什麼壞心思呢，她隻是太關愛他們了。
所以，她依舊被大家喜愛，被推上迎神台。
德爾薩見過的生意人不算多，顧辰風算是其中濃墨重彩的一個，他在利萊亞的地位無人可以撼動。國王對誰是辰氏的新主人並不在意，他隻認一個人，顧辰風。
直到楚虞坐上了迎神台。
她還是個古琴師，她特彆到，連至高神都為之側目。
國王也終於意識到，必須要見她一麵了。
有些人的光芒是掩蓋不住的。她懂中藥，懂經濟，懂最新的科技，懂將利萊亞隔絕在外的世界裡、那些發達國家的遊戲……
沒有人能說服國王同一個女人合作，這對利萊亞人來說，並不符合傳統。顧辰風帶來的背景調查，為國王的決策提供了一個很好的佐證，她隻是個被養廢的富二代，跟國王的預期差不多，可楚虞本尊出現了——
同樣的藥，國王喝了七年都未覺出差異，她喝了一口，就能品出禦醫對王室的不忠。顧辰風羞辱她琴藝不濟，她反倒恭維他未婚妻父女，以至國王對他不滿。對手越是打壓她，越發彰顯她的氣度和見識。
在這樣的對比之下，國王在理性上，竟然開始偏向楚虞。
從沒有人可以做到這樣。
隻可惜，她和顧辰風之間，還隔著一條命。王室欠辰家一條命，這份恩情，已經庇佑辰家三十年，也許，還會有下一個三十年。
楚虞，能贏嗎。
跟國王不同，德爾薩對顧辰風並沒有什麼特彆的感情，如果出現一個更強勁的對手，反而是他所期待的。
利萊亞人，天生就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德爾薩或許從軍太久，已經做到了不喜形於色。但是，楚虞還是從他細微的動作裡，讀懂了他的情緒。
“您在猜測，一個女人，是否夠強大，尤其是同顧辰風競爭，對嗎，”楚虞目光澄淨，腦子裡卻有聲音不斷地提醒她——
“楚楚啊，是老爺子親自帶大的，到底不一般”
“那是啊，老陸董，可是S市響當當的人物，哪怕學個一招半式，也足夠了……”
對，她是外公帶大的孩子，她不會輕易被擊倒。
顧辰風夠狠厲，她一樣也可以。如果外公還在，他會怎麼教她？
恍然間，仿佛有一道老邁卻矍鑠的聲音，隔著窗戶，傳到她的耳邊——
商場如戰場。
楚虞頃刻間悟了，凝神道，“殿下，如果國王一定要選擇顧辰風，那我隻好轉移戰場，”她的笑容不及眼底，“當初，利萊亞修高速公路，陸氏中標的幾率是5成；而利萊亞要重建，在兩國目前實施全方麵戰略合作的背景之下，陸氏中標的幾率是9成9。利萊亞大到港口、機場、通訊基站，小到發電廠、公路和軌道交通，到時候都會由我的家族建設。在我們S市，有一個很著名的商場，叫做‘城市孤島’，主要是諷刺它被所有的公交地鐵繞行，而且基本收不到基站訊號，這個商場開了不到一年就倒閉了。還有一個工廠，被戲稱做牛頭灣停水斷電工廠，意思就是那裡不僅頻繁斷電，供水也成問題，一年幾乎一半時間都不能正常運行。如果顧辰風重新接手辰氏，或許，辰氏在利萊亞，就會多幾個‘城市孤島’和‘停水斷電工廠’，那是大家都不想看到的，對嗎。”
德爾薩詫異地看著楚虞，像是第一次認識她。
就在楚虞懷疑自己的比喻是不是過分了的時候，他笑了，“多有趣，你知道我怎麼對付侵占領土的混蛋的嗎？我不僅明目張膽地炸他們的公路，還會在晚上帶著人去割他們的電纜，搬走他們的海水淨化器……後來，這些家夥們就懂了，不屬於他們的東西，即使占有了，也會日夜不得安寧。我想，在這方麵我們是有共同話題的。”
她，賭贏了。
德爾薩的言下之意，他——是站在楚虞這一邊的。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楚虞緊張已久的心情便不由放鬆下來，所有的疲憊一掃而空。
咕咕……咕
看到德爾薩微蹙著眉頭看著自己，楚虞這才意識到，聲音是從自己肚子裡發出來的，她有多久沒吃東西了，一天，兩天？她有幾分懊惱，在王宮裡，她該喝下那碗奶蒸阿膠的。
“那麼，先帶你去吃點東西吧。”
德爾薩體貼地說道。
這是一句再平凡不過的話，但在神降日的利萊亞，這句話又多麼驚世駭俗。楚虞她，沒聽錯嗎？
事實證明，她的確沒有聽錯，因為再次下車的時候，來到的地方並不是她住的酒店，而是黑沉沉的海邊，海上還稀稀落落掛著幾盞漁燈。
德爾薩伸出手，他的身後，是一艘體型異常巨大的遊艇。
“船上有吃的嗎？神降日不是不能吃東西嗎？”楚虞問道。
“是的，利萊亞人不會在神降日吃任何東西，”德爾薩的回答理所當然，“所以，船上沒有吃的。”
沒有的話，他們為什麼要上船？楚虞有些拿不準這個利萊亞人是在開玩笑，還是僅僅喜歡重要的話隻說一半。
她跟著他上了船。利萊亞的海域未經開發，楚虞在白天過來欣賞過，海水澄澈，岸上的沙子又白又細，景致絕佳。不過，現在是晚上，她的麵前隻有寧靜的幽深的海麵，還有，頭頂上掛滿星星的夜空。
“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陡然間，德爾薩問道。
對著空茫茫的一片海域，楚虞毫無頭緒，“這兒，應該還是利萊亞吧？”
“曾經是，”德爾薩的手在海麵上指了指，“這裡是一處海峽，也是三個國家的交界處，幾百年來大家相安無事，直到，他們挖出了石油。他們用□□毀了這一片的礁石，然後，便將手伸到了陸地，開始侵占利萊亞的領土，我們被打得節節敗退，丟掉了這一片所有的土地和領海。因為，這裡是石油出海的必經之地，他們勢在必得。”
楚虞安靜地當他的聽眾，這些彌漫著戰火的故事，是她從未接觸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