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止觀(8)
林子葵前腳走,墨柳沙啞的聲音就興奮道:“公子,二姑娘看起來就喜歡你得緊!太好了,哪怕肖主事不樂意,這下也不得不把女兒嫁給你了。”
林子葵埋頭聞著馥鬱的梅花香,嘴唇輕輕翹起道:“等我過了春試,就去肖府求親。”
那日抽了根天王簽,解簽的道姑說此女心儀於他,主動靠近自己、追求自己。
自己在觀音殿前起過誓言,隻要二姑娘願意,他定不相負。
所以這幾日林子葵慢慢也想通了,二姑娘雖說性子跳脫輕慢了些,好在人很開朗細心,還體貼自己,不聲不響給自己送藥;長得雖和想象很不同,對於一個女子而言……她壯實得有些過分,可林子葵每每夜深時想起,心裡仍然生出了陌生的期待感。
那是自己未過門的未來娘子。
日後……要與自己生兒育女,共度餘生,白頭偕老的。
儘管二姑娘瞧著並不像能相夫教子的模樣,可沒關係,教子這樣的事,自己來做便好。
待春試後,再過了殿試,有了進士的功名,自己才好名正言順,向肖主事求娶二姑娘。
林子葵心裡一片熱忱,回了洗心堂,先將梅花仔細地插在洗乾淨的泥罐子裡,後三兩步走去了靈源道長的居所。
他在偌大行止觀裡說過話最多的,便是這位道長。
林子葵帶了一些麻糖給對方,落座後又問道:“不瞞靈源道長,在下患有眼疾,故此很難用眼看書。不巧我家小書童這幾日嗓子啞了,說不出話來,所以我想詢問下道長,這觀中可有識字多些的小道士?可否……為我念幾日書,隻需要念書即可,在下不會虧待的。”
靈源思索片刻道:“這觀中所有道士,每日從卯時開始便要上鐘,做功課,閒暇時間不多。”
林子葵:“那……”
靈源:“不過觀中有一藏書閣,名曰清心閣,樓中有個打理藏書的道長,乃是我師叔靈泊,他學問好,入道前也是讀書人。這樣,貧道明日去找他說一聲,你便去清心閣找他,他這人愛吃雞腿,你隻需每日給他一隻雞腿,不論你提什麼要求,靈泊師叔都會答應你的。”
“太好了,那便多謝道長了!”
靈源:“林居士不必客氣,對了,我瞧居士步伐已無大礙,可是腳上的傷已經好了?”
“誒?”林子葵麵露詫異,“道長知道我受傷麼,無礙無礙,已經好了!”
靈源笑道:“那日我見林居士步伐不便,夜裡想到此事,送了一瓶藥去,不巧見你在刻苦讀書,不便叨擾,便放在了門口。今日見居士大好了,貧道也就放心了。”
林子葵倏忽一愣,張了張嘴:“那藥……是道長送來的?”
靈源點頭:“是啊,這十六洞天山中多雨,入冬後若下雪更加濕滑,林居士有眼疾,還需多加注意腳下。”
林子葵神色呆了呆,旋即反應過來。原來……二姑娘不曾給自己送過藥。
是他自作多情了。
告彆靈源後,林子葵回到洗心堂,看書到很晚,眼睛開始發疼了,他才停下,在燭光下提筆寫了了此前應天府書院夫子提點過的幾個春試要點。
春試第一場試《四書》義三道、《五經》義四道,他早已通讀四書五經,雖然林子葵極厭惡八股文,可這第一場試不成問題。
第二場試論一道,判語五條,詔、誥……
而林子葵最擅長的,恰恰是對策。
他一筆一劃在紙上寫下:“黃河下遊水患,京畿蝗災,北虜封貢,遼東韃靼,征伐突厥,反對朋黨,修治淮河。”
會試策問,多半逃不出這幾試的框架,此乃林子葵晝夜翻閱應天府書院的文庫中,鄴朝曆年所有的會試題總結出的。他這幾日勞累,寫了一會兒,眼皮撐不住地閉了起來,趴在了書桌上。
燭光搖曳,夜深露重,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林公子?”
墨柳正要將林子葵挪到床上去,奈何他力氣小,無法做到,聽見敲門聲,便去開了門。
“吱呀——”
墨柳看向門外,需得仰著頭,是穿著黑狐大氅、和白日氣質不大一樣、顯得淩厲的二姑娘,還有她那貼身侍衛。
墨柳眼睛在二姑娘身上直了一會兒,從他身上看見了一股凜然的英氣俊美,仿佛戰場上女扮男裝的少將軍。
他趕緊收回目光,旋即又看了那護衛一眼,心下嘀咕,哪有女子隨身不帶丫鬟,帶男人的。
難道這也是女扮男裝?
不像啊……
他多看了兩眼,就被元武瞪了,墨柳隻好看向和善笑顏的蕭複。
“二姑娘,深夜前來,可有什麼事麼?”怕吵著林子葵,墨柳的聲音壓得很低。
蕭複朝裡頭望了一眼,輕聲:“林郎睡了麼?”
一絲冷冷的墨香,夾著梅香氣從房內飄了出來,燭光下,蕭複看見林子葵肩頭披著一件灰兔毛領的舊鬥篷,臉趴在胳膊上,底下壓著層層疊疊的宣紙。
墨柳說:“二姑娘,我家公子看書睡了。”
“怎麼睡在桌上了。”蕭複抬步上台階一步,墨柳吃了一驚:“二姑娘!”
蕭複說:“我給林郎送了一件兔裘,要搬進去。”
墨柳注意到一旁那護衛抱著的箱子,撓撓頭,沒怎麼猶豫地讓開了:“二姑娘,我家公子睡眠淺,很容易醒。”
“我不吵他。”蕭複走進去,看見這間洗心堂,比他的寒梅堂要小一半不止,裡外兩間,外間設書桌,茶桌,書架,裡間兩張床,用一張爛屏風隔開。
而林子葵趴著的那張書桌不算大,一旁是白日摘來送他的白梅花,桌上有一摞高高的書卷,設筆墨紙硯,筆架上掛著幾支紫毫筆。燭火被風吹得搖曳,他閉著雙眸安睡,睫毛很安靜地耷拉著,幾縷墨黑發絲垂下,有些禿的灰兔毛拱著他清臒的下半張臉。
而且林子葵並不像墨柳說得那般睡眠淺,蕭複彎腰湊近他,他也毫無察覺。
蕭複挨得很近時,閉眼細細地嗅了一下,他身上隻有讀書人的紙墨香氣,仔細分辨,皮膚也是好聞的,有股暖烘烘的香氣。
“二姑娘……”墨柳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蕭複:“噓,你家公子睡得正香著。”
墨柳:“……”
蕭複隨意地瞥了眼他的書桌,看見他寫得字很娟秀玲瓏,和他這個人一樣。
他隨手拿起一張來,發現其上字跡,慢慢地,眼神有了變化。
蕭複低頭看向了林子葵,眼底浮現絲絲納罕。
“難怪膽子這麼大,敢罵文泰帝。”
林子葵的策文寫得極好,和那些迂腐書生全然不同,和原先蕭複想的也不同。
這等高才絕學,是個經國之才!隻是心性太過稚嫩,不曾浸淫官場,不懂得掩飾鋒芒。
“這策文要是送到皇帝麵前,你怕是要挨板子了……”
蕭複說的話,一旁二人都未聽清,他表情不變,將紙又原樣放了回去。旋即,蕭複彎腰上手,剛一手抄過去攔著林子葵的腰,墨柳就衝了過來:“二姑娘,這事兒還是墨柳來吧!”
蕭複見他執意,便鬆了手。
墨柳搖搖晃晃地將公子從椅子上扶了起來,可他畢竟年幼,力氣太小,剛一起身,就臉紅站不穩地要倒。
蕭複果斷地伸手將林子葵攔腰一拽,穩當地拉到懷中,這般動靜,林子葵就是再困倦,也該醒了。
見書生眼睛慢慢睜開了,蕭複假裝抱不住地雙腿一軟,攬著他的腰身歪倒在了地上。
“撲通!”
林子葵靠在他懷中兩人雙雙一齊倒在了地上,他直接摔醒了。
林子葵迷迷糊糊地睜眼,入目便是一張近在咫尺的俊美臉龐。
他起碼呆了有幾息工夫,以為……是在做夢,心臟撲通一聲。
卻聽眼前人出了聲:“林郎,你怎麼這樣啊。”
林郎一臉迷蒙,他才剛醒,手掌下意識撐著想起來。
蕭複感受著他在自己身上的重量,是一種很奇妙的重量,讓他忍不住伸手攬住。
那灰兔毛領暖茸茸地擠在兩人的臉龐之間,搔得人脖頸癢癢。
見林子葵懵懂,蕭複單手扣住了他不小心按在自己肋骨上的手,啟唇:“我們還未成親,你就占了我的便宜,傳出去了,我還怎麼做人。”
若非他的語氣過於霸道,語調裡透著濃濃的頑劣,聽著倒還真是受了大委屈!
院子芭蕉樹下還坐著一突厥蠻夷長相的小孩,正蹲在椅上,對著一黑白棋盤,埋頭在啃梨,仿佛在沉思這棋局怎麼破。
宮中禁軍不認識這小孩,隻見過陳家兄弟,但陳元武此人鐵麵無私,一張粗眉冷臉,粗魯道:“不樂意跪你就滾回宮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