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接拋棄了最簡單的落位、長度解釋,給出了內部設計的詳細圖紙。
因為麵對萊恩特這樣的專家,任何寒暄都是多餘。
然而,他剛剛一句介紹過去,還沒展開講述,萊恩特就揚了揚手指。
優雅的手勢,宛如按下了暫停鍵,等待講述者的問詢。
果然,律風習慣性的停下,耐心等待這位中年紳士。
萊恩特滿意的點點頭,出聲說道:“我記得雙曲拱製橋,是你們中國獨創的新型拱橋,它最大的弊端就是抗地震能力極弱,越江區半徑32公裡內存在震區,越江橋至少需要承受4.8級以上地震的能力,所以,我不認為你的設計適合越江橋。”
律風就知道萊恩特不會按套路出牌,更不會等待他詳細解說越江橋的設計思路。
斯蒂芬.萊恩特的名字,他聽說過。
從業二十多年,主持設計了近十座大橋,遍布全世界知名城市,隨便一座橋挑出來,都能成為橋梁界的標杆。
這麼優秀的專家,自然也有屬於自己的癖好。
比如——
懶得聽冗長的講述,直接提出異議。
然後武斷的說:不合適。
換成其他甲方,律風必然神色沉靜的要求他們“好好聽講”“聽完再問”。
可他腦海中,浮現出林一齊他爹林老板的殷切期盼。
大約是擺事實、講道理,給騰龍一個麵子,給甲方一個麵子。
於是,律風很給麵子的放下了手上的激光筆。
他放棄了解說ppt,接下了萊恩特的直擊。
“適不適合,要看我的設計參數。”
本該獨屬於律風的解說時間,變成了他與萊恩特的單獨對話。
律風的設計參數,連帶著無數專業詞彙、專業術語,砸得旁邊靜觀戰況的林一齊,頭暈目眩。
林一齊學的英語專業,但律風放棄解說之後,用的英語裡滿是什麼雙曲、什麼載荷、什麼yea方程,每個詞的發音,他都似是而非,好像聽過,可合在一起根本聽不懂!
“陳工,他們現在什麼情況?”林一齊趕緊求助身邊專家。
陳安的口語差,聽力一流。
早就發現了萊恩特一個問題,引得律風正麵攻擊。
年輕設計師的語速、腔調,陳安再熟悉不過了。
這不就是他平時帶律風參加研討會,律風懟無知甲方的樣子嗎!
隻不過,中文反駁換成了英語之後,竟然如此的美妙動聽,一點兒也不擔心甲方暴跳如雷,更不用擔心他們會嘶吼道:把你們老板叫過來!
英國專家可不會這麼輸不起。
陳安神情讚歎望向律風,真心實意感慨道:“萊恩特想用地震挑刺,結果律風直接告訴他越江橋設計地震載荷可以承受4.5倍8級地震,還有自應力和次應力相互作用在設計中空結構層抵消橋麵受力,分散後的壓力循環成為橋體支撐。嘿嘿,律風資料都不看,隨口就來!厲害啊!”
林一齊聽得一頭問號,前幾句還能聽懂,後麵的什麼力什麼力,他連中文字都對不上話。
他焦急止住陳安的自嗨式吹捧,道:“什麼力啊,我聽不懂!你說簡單點!”
陳安這才反應過來,自家小老板不是建築專業的。
他想了想,舉了個最簡單最實際的例子。
“哎呀,也就是說,咱們律工設計的越江橋,就算有4.5倍的8級地震、100℃的暴曬、-25℃冰凍、再加兩輛70噸滿載車並列飆車漂移,也能安安穩穩的矗立在越江上,毫發無損!根本不虛萊恩特說的什麼4.8級小地震!”
林一齊一聽,70噸大車飆車漂移?
這哪裡是飆車,這特麼是飆坦克吧!
林一齊立刻理解了陳安之前的誇獎,看向律風的視線滿是崇拜。
“原來我風哥這麼厲害,這次英國專家肯定得服。”
他話音剛落,旁邊就傳來一聲笑。
見多識廣的騰龍集團工程師,表情揶揄道:“你們想得太天真了。天方夜譚的設計我見多了,沒幾個能成。”
工程師聽著律風的參數,佩服歸佩服,但心裡仍是不會輕易相信。
身邊兩個全心建築公司的人一唱一和,居然把設計師的理論參數當成了最終效果?
他這個真正施工的工程師不禁嗤笑道:“小公司就是小公司,那個設計師說自己能上天造月球基地,你們是不是也信啊?”
林一齊怒火,決不允許外人隨便批判律風的設計。
他眉毛一橫,反駁道:“你們請來的英國大專家都沒說不行,你憑什麼這麼講?要我說,我風哥的設計絕對行!”
他聲音沒控製住。
正在回答萊恩特問題的律風一愣,視線略微往旁邊看去。
林一齊坐在會議室邊角,跟身邊的工程師據以力爭,手舞足蹈的樣子,簡直是要把拳頭往對方那兒比劃。
他這麼一愣,講述的參數驟然中斷。
一聲嚴厲的英語趁機響了起來,“設計師,你說的這些都隻是理論而已。”
律風收回注意力,隻見萊恩特搖著頭。
他萬分無奈的模樣,似乎對律風所說的設計參數極為不讚同。
萊恩特說:“你這樣的年輕人,在做這樣的橋梁設計的時候,完全是依靠學到的一些實驗室經驗,根本沒有親自實踐過。”
“中國的技術,根本沒辦法實現你所講的理想化工程。”
他語氣裡對中國技術的輕蔑,清楚的傳進律風心中。
律風眉頭微微蹙起,心中升起難以言表的怒火。
中國五千年輝煌文明,伴隨著各種建築遺跡,綿延至今。
橋梁的影子,存在於亭台樓閣、院館水榭,更存在於詩詞歌賦、史記書卷。
那些傳承下來的造橋技術,至今還在中國興建的各個特級大橋項目裡,延續五千年的光輝。
而萊恩特言語裡,若有若無的傲慢,來自他身為英國人的自豪。
但在律風麵前,這樣的自豪,正如井底之蛙對井外世界的聒噪審度。
律風挑眉問道:“萊恩特先生,你的話語裡,透露出對中國橋梁技術的不信任,那麼,中國自主建成的曲水灣大橋,英國也能建成嗎?”
萊恩特表情有一瞬間崩裂。
他沉默片刻,困惑出聲,“曲水灣大橋?”
這座舉世聞名的橋梁,因為建造工程的難度,以及中國專利技術的神奇,近幾年名聲大振。
然而,因為它使用的技術,根本不具有廣泛適用性,萊恩特在驚歎之後,很快的忘記了它的名字。
“哦,這確實不能。”
他認真的回答道,“但是,年輕人,你得相信我對中國技術沒有貶低的意思。因為你所設計的越江橋,和曲水灣大橋完全是不同的東西。”
萊恩特笑容充滿對年輕人的包容,“中國能夠舉全國之力,建造一座曲水灣大橋。但是你不可能在區區七千萬的橋梁項目裡,建成越江橋。”
律風沒想過要對萊恩特繼續客氣,他手指敲擊鼠標,迅速的切換了屏幕靜止已久的設計圖。
“在中國,沒有什麼不可能。”
在他解說的ppt後部分,藏著的巍峨宏偉的赤紅色橋梁。
曲水灣大橋的身影一出現,就將屏幕映照出火焰般的色澤。
律風說:“因為我設計的越江橋,正是采用的曲水灣大橋的三角鋼型支撐結構。”
周圍一片嘩然,本來隔岸觀火的工程師悠哉的看萊恩特拷問律風。
突然就被曲水灣大橋的三角鋼型支撐吸引注意力。
“曲水灣大橋是困擾了國內長達九年的建築工程,日本曾經開價三十億,表示可以為我們提供參考建議,但是不允許我們的建築工程師參與核心設計研討。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總工程師翁承先帶領團隊,聯合國內橋梁工程研究院,花費了七年時間,以三角鋼型支撐的創新建設方法,建造了曲水灣大橋。”
“它采用三角鋼型支撐結構,使它的主拱部分輕便、堅固,是全世界唯一一座造價低於十五億的特大型複合式跨江鋼拱橋。”
國內做橋梁工程的,不可能沒聽過三角鋼型支撐結構。
它是中國橋梁近年來最偉大的創造,完美的支撐起曲水灣大橋這條巨型長龍,並且以極低的造價,完成了全世界橋梁難題。
律風說得輕鬆,做工程的都懂。
三角鋼型支撐結構,離了曲水灣大橋,再也沒有在其他橋梁運用過,獨創性的設計,不是隨隨便便的建設公司能夠複原的。
就連國家橋梁設計院,都還在認真研究三角鋼型支撐的普遍適用性。
如果律風的越江橋,能夠以這樣的結構誕生。
恐怕下一座標誌性代表橋梁工程,就在越江上了!
然而,對比起周圍工程師的興奮,萊恩特顯得格外平靜。
“你太天真了。”
他忽然出聲,語氣儘是失望,“每一座橋梁都不能一概而論,江水流速、航道承載,甚至是橋基的泥土結構、日曬風化,都會導致處於同一座江上的不同橋梁,在建成後產生明顯的區彆。”
萊恩特指尖敲了敲桌麵,眼神微微眯起,“我認為你在做一個設計師之前,應當好好實地走訪橋梁所在地,和你參考的橋梁所在地的具體區彆,再儘情的做你的妄想。”
律風聞言,視線輕瞥。
“那麼,我也建議萊恩特先生,做一個項目顧問專家之前,先學會好好聽完設計者的解說,再來提出自己毫無意義的問題。”
律風也不管什麼老板的諄諄教誨,恢複了他一貫參會的態度。
用詞頓時變得尖銳,語氣十分的不客氣。
萊恩特習慣了他平靜、從容的腔調,一時間無法適應他的針鋒相對。
就那麼一句話,萊恩特明顯感到律風的變化。
之前是與世無爭,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現在,哪怕是沉默都充滿了攻擊性。
他盯著律風一言不發,關掉了解說ppt,不禁升起一絲懷疑……
難道律風要收拾東西立刻走,用無聲的抗議表達最高的不滿?
他念頭剛起,投影儀光線一閃,屏幕上出現了一份新的文檔。
第一頁頂端,赫然白底黑字的英語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