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灰藍色,黑色,構成了這座港灣城市的主色調。
冬季的稚內沉眠在一片空寂裡,隻有潮起潮落的海浪聲、呼嘯的朔風聲和信號燈的變幻聲飄蕩在耳畔。
這裡是北海道的最北端,也是日本的最北端。
“……是我的家鄉。”
宮崎千尋抬頭,遙遙望了一眼緊貼著城市蜿蜒的海岸線。
灰藍色的海上,橫跨著同樣是灰色的長堤,白雪皚皚,覆蓋了街道,也將灰堤染上一線素淨,這條霜雪編織出的“繩索”沿著海麵一路曲折延伸向水天儘頭,融入了灰白色的、陰雲沉沉的天空。
與她並肩踏過積雪的五條悟四處看一圈,開口時嗬出一團白霧。
“有點沒想到是這樣的城市,”他牽著她的手,塞進大衣的衣兜裡,“感覺千尋是在溫暖又甜蜜的地方成長起來的。”
宮崎千尋被他逗笑,又有些悵然:“……也沒說錯哦。雖然稚內全年都不算暖和,但我家的確是個‘溫暖甜蜜’的地方。”
兩人轉過這條街,抵達了商業區。
小城市當然不如東京那樣繁華,即使是商業區也都是低矮的房屋,店鋪種類也不算豐富。
宮崎千尋走進這裡後變得更沉默了,領著五條悟一直走到街角。隔著馬路就是一家新開的服裝店,因為是陰天,即使白晝也暗沉沉的,為了招攬顧客店鋪早早地打開了招牌上的暖色燈,日光似的燈光閃耀著,把店門前清理過的殘雪也覆上一層金色。
她空著的手比劃了一下:“就在這個位置,原本是我家開的甜品店。”
風吹走了她平靜又寂寞的聲音。
“一層是店鋪,二層用作起居室。大概兩年前,貨車失控衝進店裡,房子塌了一半……父母為了保護我當場死亡,我僥幸活了下來。”
兩個世界的“宮崎千尋”,因為同樣的痛苦融為了一體。如今站在這看不出分毫慘狀的事故地點,那支離破碎、從來不曾遠去的噩夢再度浮現於眼前,她對麵露擔憂的五條悟笑了笑,搖頭說“沒關係”。
“我家沒什麼親戚,最後是店裡的老員工收養了我。”
“琥珀川歸流”。
她幾乎不敢想起的名字悄然回響在心頭,讓整個胸臆都被愧疚攥緊了。宮崎千尋深呼吸,掩飾性地轉移話題。
“沒什麼好看的,都被賣掉了,我們……!”
呼吸一滯,她驀地失聲。
從另一頭轉入街來的兩道身影也在服裝店前停步了。男性她十分麵熟,女性的樣貌更是刻骨銘心。
還沒來得及染上歲月風霜的年輕麵容仰頭望一眼店鋪招牌,露出深深的惆悵。才二十多歲的琥珀川歸流轉頭看向丈夫。
“竟然已經建成新鋪子了……我還是在想,要是沒賣掉這裡就好了。店長夫婦十年的心血,如果能修繕完繼續開業……”
“也是沒辦法的事,根本拿不到什麼賠償,靠我們兩個的積蓄支付不起重建和運轉甜品店的資金。”
“……是啊。”
沒錢,這是個很現實的問題,有多少不甘都得在生存麵前讓步。琥珀川歸流搖了搖頭,輕輕拉一拉丈夫,示意他該走了。
夫妻二人重新舉步,走過積雪的街道,與呆立不動的宮崎千尋照了麵。
她一動不動,失魂落魄,甚至怯於抬眼。琥珀川歸流擦肩而過,又忽然停下。
“怎麼了?”男性在問。
女性有些怔忪,遲疑地轉身,溫柔開口。
“請問……你們是來旅遊的嗎?”
宮崎千尋僵立著,淚流滿麵,不敢回頭。五條悟輕輕看了看她,攬住她肩膀笑著側過身去,語氣自然地回答到。
“不是哦,離開家鄉很久了,回來探望一下。”
一聽這話,琥珀川夫妻頓時親切許多,熱情地談論起這幾年的變化,五條悟笑眯眯地聊了幾句,交換完聯係方式後以“和人有約”為由告彆了依依不舍的琥珀川歸流。
女性臨走前還在揮手:“好好玩!冬天的稚內也很漂亮,要是無聊可以聯係我——”
宮崎千尋一直沉默地縮在五條悟懷裡,任由他出麵交談,聽到女性聲音漸漸遠去也沒有抬頭。片刻後,五條悟拍拍她的背。
少年溫和的低語融入空寂的風中:“彆難過,就算不記得,也可以重新認識啊。”
宮崎千尋退開一點,等他幫自己擦掉眼淚,悶悶地應到。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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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養母意料之外的偶遇後,兩人去了宮崎夫婦埋骨的墓地。
這時節的墓地杳無人跡,厚厚的白雪幾乎把林立的墓碑蓋住,宮崎千尋帶著五條悟一路穿過小道,來到墓園深處。
染白的石燈籠旁,就是宮崎夫婦的合葬墓。
她蹲下身,用手一點點撣乾淨了墓碑上的積雪,凝視著那碑上的字跡默然半晌,才輕聲說。
“爸爸,媽媽……我回來了。”
五條悟半跪在她身邊,看她環著膝蓋一邊恍神一邊呢喃。
“離開很久,一直沒來看望你們,對不起……遇到了好多說也說不儘的事情,也走了好長一段路……”
看不到儘頭的旅途,會在這一次結束嗎?
她牽緊戀人的手,不知不覺含著淚光的眼眸靜靜望了他一眼,聲音逐漸變低。
五條悟挨過來,張口打破凝澀的氣氛。宮崎千尋聽了兩句,臉頰染紅,抬手就去捂他的嘴。
“你怎麼就開始自我介紹了……!不用把五條家的情況也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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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在墓園呆了一晚,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回到市區。
“過完生日之後,休整幾天就出國吧。”宮崎千尋活動了一下僵冷的關節,談起未來規劃,“目前的形勢對我們實在不利,宿儺手指和羂索的行蹤都可以先放放……到外麵去避開幾年再回來,危險會小很多。”
這方麵的想法兩人談過幾次,五條悟自然不反對,輕鬆地說:“好啊。你決定就好,我們在一起,去哪裡都沒關係。”
宮崎千尋臉頰又開始發熱,彆過頭:“那、先去酒店吧,休息一會,中午再出門……我已經準備好今天的生日驚喜了——一定把去年錯過的那份也補上!”
逃亡中的第二個12月7日,是五條悟十八歲的生日。她早在來稚內前就做了一大堆計劃,飛機一落地,沒等重遊家鄉就開始安排今天需要的東西,五條悟甚至撞見過她半夜還在對筆記刪刪改改。
克製住好奇心沒有偷偷翻看安排的少年笑著應了聲“好啊”。
一夜過去街上的積雪厚重不少,雖然清理了一遍,還是被踩得“嘎吱”作響。兩人頂著紛紛揚揚的細雪往酒店走,途經昨天到過的商業街,竟然又遇見了琥珀川歸流。
大概是因為下雪,年輕的女性帶著蓋過額頭的針織貝雷帽,手裡挎了透明蓋板的小托盤,正在街道上招攬客人,一望見他們,笑容登時更加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