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笑坐在船上,陸續有人遞來熱水,塞暖手袋和乾淨毛巾給她。
救援隊裡難得有一位女性,正蹲在麵前替她拆了沉重的大衣,另外找了件厚實的羽絨服來,不停安慰說:“好了好了,等上岸洗個熱水澡,睡一覺明天起來就沒事了。看把人給冷的……”
艾笑捧著保溫杯,發抖地喝了幾口水,五臟六腑流過的滾燙和身體外的寒冷組成了一套冰火兩重天。
等手指差不多能動了之後,她才後知後覺似的環顧四周,整整轉了一圈,“林、林現呢?”
她望著旁邊的人,又重複:“就……就那個,跟我一起來的。”
救援隊的幾位麵麵相覷,隨後有人回答:“林警官說前麵還有一個溺水的,他沒上來,跟著一塊兒救人去了。”
艾笑看著說話的年輕人,看了很久,她的眼睛在這個過程中不自覺的睜大,有點回想不起剛剛林現講的那句話,反而朦朧地將他和許多年前的一個聲音重合。
——你們先走,我再去找找有沒有其他幸存者。
頃刻間,腦子裡驟然一炸。
像是全世界都耳鳴了一樣,鋪天蓋地“嗡嗡”亂響。
艾笑毫無征兆地站起來,救援的小船原本便在搖晃,她這麼一個動作,瞬間晃得更厲害了。
旁邊這不知是警察還是消防員的小姐姐奇怪地望著她,“怎麼了?”
艾笑惶惶地立在那裡,頂著一身濕透的衣服,視線不安地在水麵彷徨——天色太黑了,滿眼隻有救生圈與波瀾瀲灩的光。
她看不見。
她什麼都看不見……
有種久違且熟悉的恐懼湧了上來,壓在心裡很多年的噩夢扒開了舊日的煙塵,決堤般將她吞沒。
艾笑感覺到自己喘氣有點急了,她猛地撲到船邊,忐忑地四顧,先是喃喃自語:“林現。”
“林現……”
然後又深吸了一口氣,攏著手用力叫他的名字。
“不會有事的。”身後的救援人員若無其事地安慰說,“林警官以前在部隊服役的時候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
同行的小姐姐不以為然:“那也有一陣了,冬天的水,不怕誰不會遊,就怕水下抽筋。”
很快,在她一聲令下,陸續又有兩人前去幫忙。
小姐姐轉身見到趴在船沿上的艾笑——她肩頭的毛巾已經掉了,滿頭濕發將外麵的羽絨服浸出大塊水漬。
她於是過去拍著女孩子的肩極儘溫柔的勸:“彆擔心,大家都是專業人士,會把人安全帶回來的……你剛才應該嗆了不少水吧?難受不難受?”
她將手搭在艾笑的身上時才發現她在抖。
四肢打顫。
而那種發抖不像是因為寒冷造成的,更像是……由於害怕引起的戰栗。
艾笑握著救生船周圍的扶欄,雙目近乎無神地盯著微波蕩漾的湖麵,靈魂仿佛跌進了冰冷刺骨的水底,嘴裡極低極低的念念有詞。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此時此刻,她心裡隻有一個念頭——林現是來救我的。
我要害死他了。
我又要害死他了……
耳邊傳來沐神湖的濤聲,水流裹挾著久遠的記憶洶湧澎湃,裡麵還夾雜著不和諧的,磚瓦碎裂的聲響。
哭鬨、奔跑與撕心裂肺的慘叫。
四周有濃重的潮氣與塵土的味道,頭頂的天仿佛永遠沒有顏色,灰白一片。
——“我希望大家都能活下來,每一個人都可以相安無事。”
——“有機會的話,想去西北走走。看看草原,看看雪山。”
很長一段時間,艾笑沒能分清自己是身在夢境還是現實。
冰冷的濕發貼在臉頰,被風吹得好似結成了霜。
她恍惚間想,如果這一次再出事的話,我一定不要一個人活著了。
如果這一次再出事的話……
忽然“唰啦”一下,左側有人從水裡冒出頭,動作太大,帶進來一片水花。
衣衫單薄的青年扒住船沿,喘著氣呼吸急促。因為冷,他嘴唇是泛白的,但絲毫沒看出疲憊來,眼睛依舊清涼有神。
四周靜了片刻,救援隊紛紛驚喜地迎過去。
“林警官!”
“你終於上來了!”
他朝這一乾人等笑了笑,隨後咬牙使勁,把手上的物件拎起來。
徐厚全喝飽了水,眼下已經呈昏迷狀態,也多虧那件厚實的棉服,讓他在麵上飄了好一會兒才沉。
餘下的人七手八腳地人接過來,一麵忙著做心肺複蘇,一麵又去拉林現和其他幾個下水的同行。
“快把衣服穿上,你也待太久了……身體沒問題吧?筋肉還好嗎?”
“還行。”他笑著把對方遞來的衝鋒衣套好,“是有些年沒這麼遊過了。”
躺地上的徐厚全剛給摁了幾下,人就仰麵噴出幾口水,開始回魂地咳嗽。
這場突發的意外終於落下塵埃,小船搖搖晃晃的駛離湖中心,岸邊全是等著接人的警察。
林現是在抬頭的時候和艾笑的視線對上的。
她跪在小船的角落裡,似乎之前一直觀望著湖麵的情況,到此刻才轉過頭來看自己。
旁邊的手電打出幾道亮白刺目的光,對麵那雙眼睛空洞中帶著死氣沉沉的灰暗……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
林現唇邊掛著的笑意還沒散,被這個眼神看得莫名有些不自在,正疑惑似的牽了牽嘴角,艾笑突然就起身朝他走過來。
她先是用力拉著他的手臂上下打量,再將掌心貼在胸口的位置,聽了許久之後,又緩緩抽開。
林現不解地審視自己,“我有哪裡不對嗎……”
也就是在這時,他看見艾笑的唇角忽的往下一壓,眼淚順著臉龐頃刻滑到脖頸,在他全無防備之下,“哇”的哭了出來。
林現大腦空白地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