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第 58 章(1 / 2)

行醫在三國 向晚鯉魚瘋 14533 字 4個月前

少年沉鬱的神色似晦暗的雨,在他心頭敲上淅淅瀝瀝紛亂的節奏。

“將軍在哪裡?”

暨豔抬起眼,明潤的眸中有刹那的猶豫,剛想說什麼,便被一道清亮的聲音打斷。

“阿豔,你守著他很久了,天都快亮了,你去休息。”

孫尚香推了門低頭走進來,指尖微微顫抖地按住暨豔的肩膀,不由分說將他推出門外:“去吧。”

透過半合的門,李隱舟看見天已經一半透亮,灰藍的天際中一顆赤色的星星隱隱爍動,似乎就要沉於冥冥的夜空。

孫尚香的背影在空闊的夜色中顯得分外地薄。

“究竟出什麼事情了?”他顧不得周身的疲憊,趿拉著草鞋走到孫尚香身邊,伸手扳動她的肩膀,“你先告訴我將軍現在怎麼樣了?”

聞言,孫尚香的背脊霍然抽動起來。

她低聲道:“兄長他去了。”

李隱舟竟片刻沒反應過來:“去哪裡了?”

孫尚香忽轉過身,以錐心的目光看著他。

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從齒縫裡逼出一句話:“他和三個賊子纏鬥,最後毒發身亡。”

李隱舟尚且未曾從孫策離世的噩耗中回過神,毒發身亡四個字就像箭雨一樣刺痛了耳膜,他驟然抬起頭,喉頭輕顫:“不可能,我明明給他服了炭粉。”

他親眼看著他服下了一整袋。

孫尚香抬手狠狠拭了把眼角,壓低了聲音,哽咽的喉嚨竭力地保持著平靜:“我查看了兄長的屍首,他臉上的傷口敷著的根本不是你做出來的那種炭粉,隻是尋常的藥炭。”

仲夏煩悶的後半夜,濕熱的空氣似能一滴滴擰出汗來。

李隱舟卻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阿隱,我相信你不會害兄長,所以沒有聲張出去,可是你得告訴我。”她終於忍不住嗆咳著哭起來,“你告訴我是誰。”

少女哀切的哭聲中,一整日的經過走馬燈一般從眼前一閃而逝。

早晨,他急於趕去將軍府,來不及親自回頭,於是吩咐了暨豔去拿炭粉。

他說因為找不到馬才遲了片刻,自己竟然一點也沒有懷疑過什麼。

洞穴裡的光很暗,而他絲毫沒有想過炭粉被掉包的可能。

砰——

門而入的聲響似一記響亮的耳光甩到他臉上。

“和兄長無關,是我換了炭粉。”

少年孑然獨立,眼神倔強而空寂。

孫尚香雖想過是他,可也隻是一瞬的念頭,甚至為這一瞬感到愧悔過,卻沒想過竟然是真的。她直直地看著暨豔,片刻間幾乎說不出話。

“你什麼時候知道公紀和許貢的門徒有染?”李隱舟壓低了聲音問。

“吳侯娶妾那日,兄長的衣衫被箭射破了。”暨豔轉眸看著自己的兄長,竟無奈地笑了一聲,“可兄長總是瞞著我,那天也一樣不告訴我出了事。後來我就問了公紀是否知情,於是我就知道了那些事。”

那一日的清晨,雪落了一整夜,他和衣而睡,體貼的少年為他添了一件厚厚的外衣。

“兄長去拜訪陸府的時候,公紀已經知道了袁術的死訊,他隻是想要一個答案,可就是得不到,再也得不到了。”

暨豔的聲音越發清冷,似凝了一整個冬天的寒寂,在這一刻終於裂開了冰縫。

他疲憊地垂下眼,輕輕勾著唇:“雖然公紀也不願意告訴我更多,但看到雁羽我就知道了,一定是他們要動手了。孫策此人睚眥必報,若他活下來,公紀就不能活了。兄長,我彆無選擇。”

看著他近乎於孤注一擲的孑絕表情,李隱舟忽然覺得萬般後悔,為什麼那天就那麼急於去見陸遜和孫權,把兩個少年拋在冰天雪地的寒冬裡。

他沙啞著嗓子問:“那你就沒有想過,將軍離世,公紀一樣會被問責,一樣會死。”

“不!”暨豔的神色一顫,猛地抬起頭,冰冷的眼中燃著焚燒了自我般的焰火,“隻要兄長你不說出去,現在誰也不知道是公紀將吳侯騙出去的,兄長……”

他的目光在李隱舟陰冷的視線中一點點冷寂下來,似下定決心一般,他忽撩開衣袍跪了下來,急促地膝行到兄長的腳下,低低地道:

“兄長有沒有想過,公紀也是伯言的從父,他是陸家的人,一旦他被問責,整個陸家難辭其咎。何況孫策與陸氏素有舊怨,彆人一定會以為是伯言挑唆他做出這樣的事情。”

他仰起頭盯著李隱舟:“還有,伯言和孫少主交好,旁人也會揣測是否是少主弑

兄。孫家不止他兄弟二人,他那些庶出的兄弟一定會拿此做文章,少主才吃了敗仗本就不得人心,如果公紀的事情敗露,他也不可能繼承家業了!”

李隱舟冷冷地垂頭看著暨豔。

他素以為少年是一張純白的紙,不染世俗,也不攻心計。

其實暨豔是個很聰明的孩子,隻要他願意,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利用最厭惡的世俗來威脅俗世的人。

折一身傲骨,鑄一把錐刀。

他以為他可以用這樣的方式保護陸績。

李隱舟隻覺得一瞬冷得徹骨,仿佛吳郡深冬最凜冽的風自肺腑裡刮過,隻殘餘無數的血肉模糊,錐心刺骨。

“你說是公紀將吳侯騙出去的?”

暨豔抿唇不語。

良久的沉默中,天光一點點破開重重的夜幕,透過一格一格錯落分明的窗柩,直直落在他雪一樣蒼白冰冷的臉上。

李隱舟舉起手,用儘了全身的力氣,一巴掌狠狠地掌摑下去。

啪一聲如瓷器碎裂的聲音,暨豔抽痛地扯了扯嘴角,眼神平靜:“兄長要出氣也無妨,本來……”

“你覺得你保護了公紀嗎?”李隱舟冷冷地看向他,逼問著,“公紀明知道你我當日要去找他送藥,以他的細心,又怎麼會輕易落下證據?”

暨豔的眼眸輕輕一顫:“公紀他……”

“子休。”他打斷暨豔的話,沉痛地道,“公紀已經不記恨將軍了,他沒有騙將軍,那枚雁羽,是他留下的求救。”

昨日孫策的態度亦印證了他的猜想,陸績刻意留下的雁羽是為了讓擅長解毒的李隱舟能察覺出潛伏的危險。

兩人經曆了什麼或許隻有陸績自己知道,但他的初衷是為了挽回自己的錯誤。

“我要去找公紀。”暨豔難以置信踉蹌地後退一步,他撞開門,幾乎是逃一般地跑了出去。

李隱舟想追出去,卻被一柄銀槍攔住了去路。

紅色的長纓飄在眼前。

在這一刻他幾乎產生了一種錯覺,脫口而出:“將軍!”

回答他的卻是淩操冷淡的聲音:“醒了?張公讓我帶你去軍營。”

不等他反抗,淩操將他一把撈到馬背上,對不遠的淩統道:“看好阿香。”

隨即揚鞭遠去。

……

馬蹄一路踏破靜悄悄

的黎明,跑到城外駐軍的大營。

李隱舟幾乎是滾下馬,雙腿一軟,卻被淩操用力提了起來:“張公,我把他帶來了。”

張昭立於獵獵長舒的軍旗之下。

見到這個年輕人,他眼中的寒火似被冷水驟然地一潑,升起一綹淡淡的煙愁。然而隻是一瞬的寂黑,似衝淡了餘燼的一顆炭,冷寂之後更顯熾熱。

他的語氣卻是淡淡的:“跟我來。”

淩操推了李隱舟一把:“去吧,這裡很安全,我會遠遠跟著你們。”

李隱舟踉蹌著跟著張昭,已沒有心力去猜測他想做什麼。

是威脅他說出真相?還是逼他瞞住事實?他捏著腰間的鈴鐺,遊魂一般跟著張昭。

“你看。”張昭卻表現得異常淡定,他無悲無喜地指著晨起操練的士兵,甚至還笑著和他們打了個招呼。

孫策的死訊一定還被藏掖著,懵然無知的士兵們脫去常服,換上兵甲,正摩拳擦掌地準備進攻許都。

張昭停在一個小兵麵前。

他溫和地笑了笑:“你多大了?”

小兵脫出隊列,脆生生地回答:“十二。”

李隱舟驚訝地抬起眼,看到一張稚嫩的麵孔,臉上還掛著一圈圈汗。

張昭替他問出了心中的疑惑:“為什麼這麼小就來從軍了?”

小兵抬手撓了撓頭,寬大的衣服絆住了胳膊,他靦腆地紅了臉,對素來威嚴的張昭有點害怕,但也有點好奇。

還是老老實實地交代了:“因為我阿翁餓死了,阿娘也改嫁了,我跟著阿娘會拖累她,所以決定來從軍了。”

張昭深深地望他一眼:“可是打仗會死人,你不怕死嗎?”

小兵猶豫了片刻。

最後搖了搖頭:“不打仗就會餓死,軍營裡好歹能混一口飯,戰死也比餓死舒坦。”

“你很誠實。”張昭並不生氣,反而拍了拍他的頭,“回去吧。”

年幼的士兵退回了隊伍中,在晨起的第一股涼風中擺出一個有模有樣的姿勢,跟著其他士兵大喊了一聲:“喝!”

李隱舟第一次仔細地看這些在曆史中沒有任何隻言片語描述的臉龐,從十二歲到六十歲,有的人身子骨都還沒長好,有的人卻已經滿臉皺紋,他們臉上並沒有想象中的興奮和鬥誌,隻是

按照上級的吩咐早早地起來操練著。

張昭昂起頭,繼續帶他走下去,一邊走一邊問:“你知道軍營裡一共有多少士兵嗎?”

李隱舟沒有料想到這個問題,他搖了搖頭:“不知道。”

張昭又問:“那你知道這些人每天要吃多少糧食,要消耗多少軍需嗎?”

“……不知道。”

從廬江到吳郡,他一路逃避著紛爭和戰火,除了在九江短暫地呆過一陣子軍營,他始終生活在陸康和孫策保護的城池中,過著平靜安寧的生活。

他其實從未體會過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