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1 / 2)

仲秋的星夜遼闊得有些遙遠, 水波粼粼映出滿船清夢,隨波搖曳的木漿劃開渺渺煙波,前路迢迢若隱若現。

孫茹攀著顧邵的肩膀睡得酣甜, 緋紅的臉頰隱約能瞧出熟悉的模樣。

顧邵安靜地端詳她許久, 慢慢把她托到孫權的懷中:“她不是個壞孩子, 主公好好教養, 她會懂事的。”

孫權默然頷首。

即將破曉的時分,李隱舟送他們上了船。

剛踏上船頭,一道形銷骨立的身影便豁然映入眼簾。厚厚一層秋衫壓在那人肩上, 似要將其沉墜地壓垮;籠在廣袖中的一雙手微凸出輪廓,一枚枚骨節都曆曆可數。

少年的臉色慘白如紙,一雙墨似的濃黑眼眸看得人觸目驚心。

李隱舟心頭一跳, 半響竟沒認出來。

片刻, 才試著開口:“公紀?”

陸績扶著欄杆腳步踉蹌地走了過來。

陸遜和顧邵都適時地緘默。

江風一拂, 衣衫便卷了少年滿身, 李隱舟才發現原來陸績已經瘦成這個樣子,一根根肋骨都浮現出來。

這一年來,內亂未平, 他始終處在嚴密的監控下, 唯有時時診病的孫尚香陪他度過春夏秋冬。本來極敏感的少年驟遭劇變, 很難想象他是如何艱難地說服自己活了下去。

陸績看了眼碼頭遙遙立著的孫尚香, 轉眸看向李隱舟, 微微張口似想說什麼,卻又默然地咬住嘴唇。

慢慢地轉身。

李隱舟陡然拉住他的手, 俯首貼著他的耳朵:“將軍要救的,不是一個憤世嫉俗的陸績,是那個迷途知返的陸績, 不要讓他失望。”

陸績的腳步一頓。

他的肩膀微微顫抖,瘦削的胛骨似薄薄一層蝶翅撲動。

李隱舟鬆了手。

響亮的一聲號子劃過朗朗泛藍的天穹,濃黑的夜色一點點地被晨曦抹開,江風撥開朝霧,露出第一抹赤金的霞光。

他跳下船,目送江波送走故人。

……

回城的路上,三人牽著馬緩行。

路過某處,李隱舟停下腳步:“你們送阿茹回去吧,我想去看看故人。”

孫尚香利落地翻身上了馬,眸光含愁地看他一眼。孫權則抽出馬鞭,踩著馬鐙回首道:“儘快回城。”

李隱舟揮手離開他們的視線。

踏著晨嵐下微微發潮的泥地,慢慢踱到一座墓前。

碑上的文字已被風吹日曬模糊得不清,撥開叢生的草蔓,露出一個殘缺稀碎的“暨”字。

他俯下身子,拈起地上枯萎的花藤,慢慢將墓前收拾乾淨,拍了拍手坐下。

想說說這一年發生了什麼,許多話卻哽在喉嚨,酸澀地堵著心口。

十年前,他在這裡接過暨豔的手,領著他走出秋雨。

如今麵對枉死的暨老太,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交代。

朔風卷起滿地的塵土,蕭蕭枯木漫漫飛舞,空氣中氤著朝露的濕冷。

他靠著墓碑,慢慢啟齒:“我們一年來都未曾打撈到子休的屍首,或許他還活著也未可知。我總覺得他並沒有死,他還不曾真正知道自己錯在哪裡,還沒有去贖罪,他不會就這麼撒手走了……”

一滴雨破空落下。

順著微紅的眼尾滑落,無聲無息滲入泥土。

李隱舟伸手接住雨點。

漫長的雨絲飄搖地垂落,將天與地連接起來。眼前的景物倏忽洇上一層蒙蒙的水霧,瀟瀟風吟中唯有點滴切嘈的雨聲。

頭頂忽飄來一抹濃陰。

下意識地抬頭,竹骨支起的傘隔開雨幕。一張清俊而略稚氣的麵容映入視線,垂下來關切的目光:“先生懷念故人,也當愛惜身體。”

李隱舟闔上雙目,將情緒收斂於細雨微瀾的眼眸之下,拍拍身上的泥水站了起來。

他立直了身,傘蓋便夠不著頭頂,陌生的少年把傘柄遞給他:“雨很大,快歸家吧。”

李隱舟這才睜眼打量來人,不過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小少年,一身蓑衣在煙雨中濺起濛濛一層水霧模糊了他的神色,然而溫馴的眼神中分明透著類似的哀愁。

他注意到對方手中一束淡黃的菊花,知道也是同樣來墓碑林立的墳地敘舊之人,念他如此年幼,心頭微微動容,收下遞來的好意。

溫涼的體溫殘留在指腹下堅硬的竹骨,李隱舟謝過來人:“請問少主是何方人士?傘是貴重的東西,日後某也好歸還。”

少年抬起視線,對他微微地笑:“我叫張溫,先生可喚我惠恕。”

張氏亦是吳郡著名的豪族。

李隱舟似乎隱約理解了他孤身來此的原因——即便張氏低調而隱忍地在世家的血光之災之中保全了自身,與之牽連的家族中也必有無辜血親赴難。唯有在這人跡罕至的曠野,少年才得有空暇懷念曾經的家人。

他道:“多謝,也請少主保重,前路還很長。”

張溫點一點頭。

水珠順著傘緣垂成一線,同病相憐的二人彼此對視一眼,擦身錯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