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1 / 2)

一聲熟悉的“師傅”, 張機方敢確定來人正是他闊彆多年的小徒弟。

擰緊了眼皮細細瞧一眼,五官還是年少時清秀的模樣,隻是眼深一些, 臉頰瘦削了點, 十五六歲那股勃勃的生氣沉靜下來, 斂了鋒芒, 修出一身好涵養。

他卻有點不大高興:“怎麼瘦了?”

李隱舟鼻頭一酸。

師徒久彆重逢,張機不問學業,不問功績, 不問成家與否安身何處,不問他今時今日為何出現在這裡,頭一件關心的是他瘦了。

將下頜擱在膝蓋上注視著對方, 卻見他花白了頭發、深了皺紋, 老來枯瘦的身子僅裹了張草席蔽體, 一對膝蓋磨出斑斑血痂。

李隱舟對他隻笑一笑。

隨即起身回首, 眼神驀地冷卻:“誰令你們這麼輕慢二位老神醫?”

那獄卒才和同行攀談兩句,知道此人正是丞相麵前的紅人,不敢與之爭辯, 一味捏了笑語焉不詳:“先生有所不知, 牢獄裡素來就是這樣對犯人的, 並沒特彆苛待老先生。”

言外之意, 人是上頭丟進來的, 他們不過照章辦事,委實不敢背著個黑鍋。

李隱舟將眼簾一搭, 神色漠然:“沒有特彆?虧你們說得出口,你們就這樣揣測曹公心意,當真是枉食俸祿。”

兩個獄卒神色變化了一瞬。

左右顧盼不見他人, 立即垂首帖耳湊近了他:“我們是下等人,不比先生與曹公親厚,若有什麼上意,煩請先生不吝賜教。”

“某也不過猜測罷了。”李隱舟瞟他們一眼,淡淡的眼神大有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半響才悠悠歎一口氣。

“你們細想,這二位神醫犯了什麼錯處?不過和曹公犯擰,未曾礙著國法。也許改天想通了利害,就成了丞相座上賓客,到時候抱怨兩句,豈有你們好果子吃?”

他壓低了聲音:“曹公若真有殺心還會留人?你們倒挺會秉公執法。”

二人神色一震。

隨即醒悟過來,麵麵相覷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問:“那如今還有補救的法子嗎?”

……真是蠢得樸實且單純。

李隱舟終於明白為何蔣乾那樣的人也能成曹操幕僚,起碼蔣乾還靈光地知道該用哪種姿勢上套。

唯有耐心地道:“所謂錦上添花人人會,雪中送炭最難得。隻要你們這幾日好好善待他們,多加通融,來日若他們身故,就當積了陰德;若其有幸重見曹公,還好少你們的好話嗎?曹公是聰明人,也喜歡聰明人。”

最後一句話落下,這兩人才算是慢慢回過味,終於知道此人如何做到短短一日的功夫就令丞相青眼相待。

於是出口便更客氣:“您說的極是。這也到了晚飯的點了,我們兩兄弟就先出去一步混口吃食,勞先生在此稍稍留步。”

李隱舟回一個“孺子可教也”的眼神。

待腳步聲漸漸沒出門,鎖砰一聲輕輕落下,李隱舟才斂了神色,將提燈擱在案上,剪掉焦黑的一截燈芯。

燈火登時一亮,暗沉的夜色又褪了幾尺,通明的牆上綽綽地映出一根一根柵欄的影子。

張機已換了個姿勢斜靠著牆,倒是略暗沉的另一隔間傳來不屑的一聲:“心術不正,枉為醫者。”

李隱舟沒工夫理會華佗,徑直走到張機的牢前,脫下青衫從柵欄的縫隙中塞給他:“師傅,我已經見過曹公了。”

張機“嘁”了聲,不搭話。

顯然還在氣頭上。

在他眼中可沒有什麼丞相獄卒草民的差彆,恩將仇報,曹孟德混賬一個!

李隱舟知道師傅麵冷心熱的脾性,也不去戳破那層硬生生的殼子,隻小聲地和他商量:“他這頭疾,非得破骨開顱才能有根治的可能,但即便是他點頭答應,我們無法知道病灶所在,無異於大海撈針,所以我覺得這未必是最好的法子。”

張機微微轉眸看向他。

隔壁亦傳來窸窣草木擦動的聲音。

兩雙耳朵靜悄悄地豎起,倒要聽聽這個後起之秀有什麼特彆的見地。

李隱舟在這兩位中醫學的開山祖宗麵前班門弄斧,麵上也有些微微地發熱,但出口的話卻極冷靜——

“徒弟以為,不能根治,卻可以拖延。曹公已經五十有三了,讓他陷入深醉再破骨開顱虧損過大,隻會令其提前油儘燈枯。倒不如用藥物抑製病灶,或許還能再延長幾年壽命。”

以內科見長的張機倒未想到這一層。

他老來發白的眼膜上泛著暖橘色的光點,心頭倒也踏實下來,遇到這樣的疑難雜症,他這小徒弟也能和兩個老古董掰扯掰扯,的確是進益了。

胳膊肘一抻,敲了敲了牆壁:“華老頭,你說呢?”

華佗冷哼一句,不置一詞。

李隱舟已猜出個大概。

以超前且精湛的外科手藝流芳千古的華佗怎麼可能連疾病都診錯?倒不如說他根本不願意治好曹操。

然而事關張機性命,他無暇去照料這個老前輩的感受。

張機也懶得揣測這怪老頭的心思,隻問李隱舟:“用什麼藥?”

小徒弟目光循著灼灼跳動的燈火四顧一周,起身立直,平靜地吐出兩個字。

張機的臉色在他投下的身影中暗了一暗。

隔壁的華佗卻不再緘默,腳鐐哐當一響,整個人竟掙紮著撲著柵欄,一雙泥汙的手遽然從縫隙裡頭伸出來,用儘全力扯住李隱舟的鞋尖,厲聲嗬道:“不可!”

李隱舟俯下身給老前輩應有的尊重:“前輩太激動了。”

華佗一張老邁的臉露在燈光中,眉眼方正,滿臉浩然。

他義憤填膺道:“曹操何人?竊國賊也!漢室頹廢,他身為重臣未曾有挽救之舉,反趁國家衰微之際霸道橫行!如此不忠不孝之人,人人得而誅之,而你空有一身本事,難道沒有半點良知嗎?你可知道你救了他一個人,將會有多少無辜性命遭到塗炭,有多少人的家鄉會燃起戰火!你若還當自己是個醫者,就當以救濟蒼生為己任,斷然不可助紂為虐!”

大牢高牆森立,不知何處漏進的風卷動枯草,露出烏黑泥濘的地麵。

燈光也搖動片刻。

青年低垂的眼睫在麵頰上投下淡淡的影,片刻不言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