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1 / 2)

秋雨溫存地歇了幾天,便以狂亂的姿態卷土重來。黑雲壓城,電閃雷鳴,日夜不複節律,天光再無破曉。

這是真是一個多事之秋,前線戰況焦灼,大後方的吳郡又遭遇百年一遇的風暴,天公以摧枯拉朽的氣勢撲卷著赤壁之戰勝利的焰光。

而荒城這小小一隅天地寄在山間一角,似乎已經全然淪陷進黑暗之中,全然被忙亂的人們遺忘了去。

就連跟來的學徒也有些許的動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舉目遠望,不知是在自語還是同李隱舟絮叨:“這都快入冬了,我們隔在此處天聾地啞的,便是外頭滄海成桑田也未可知。送來的東西越來越少了,看來朱太守也沒法子了吧。”

另一個學徒苦著臉,小聲地道:“眼見山洪泛濫成災,趁著還能走,我們要不趕緊走了吧?先生彆罵我貪生怕死,留在這裡最後隻能為人殉葬,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如先保全自身,以後再作打算。”

聽他二人嘀嘀咕咕,李隱舟的唇畔亦泛起苦笑。

若當真貪生怕死,他們絕不敢跟來此地。

朱治又豈是薄情寡義之輩?若然,他早該一把火把他們燒得乾乾淨淨,何必拖延到今天成為撇不下又背不動的一個累贅。

他們隻是不得不算一筆賬,同樣的銀錢,花在打仗上、賑災上、擴田上,哪一個不比耗在這些孤寡老弱身上強?

命運是一把極公平又刻薄的秤,度量著生命的貴賤,在災難中毫無偏私地展露出來。

而一個焦頭爛額的太守、三個手無寸鐵的巫醫能改變什麼?

寒鴉背著天光嘎一聲振翅高飛,箭影似的一抹黑點自眼前掠過。那兩道漸遠的羽翅在秋風中簌然抖動,接著便深深消失於天頂中,似一粒石子投入深潭之中,滾了一聲便沒了聲響。

李隱舟也遠望,可他看的不是城,是水。

泛黃的煙瘴裡掀起一陣又一陣的驚瀾,那養育一方水土的湍流化作一張狂蟒巨口,欲將山河吞沒。

……

次日,隨著砰然一聲巨響滾落,緊閉的城門推開滿地的泥與雨,重新朝人們敞開。

兩個學徒興衝衝地奔過去探看情況,卻隻見幾個小兵赤腳蹚著水衝進了城中。

“先生,城外遇到了洪流,如今已沒有了立足之地!”小兵匆匆地抹了把雨,沾濕的眼睫不停地抖著,“已經三天沒有縣裡的消息,路上的水都漲到山腳了!恐怕……”

他聲音一低:“恐怕各縣已經自顧不暇了。”

晦暗的天光穿透雨柱,落在大開的城門上,留下深深一重影,顯出山一般的沉重壓抑。

人們籠罩在暗光中,褪去了熱潮的臉煞白一片,那才長出的希望又撲滅在了雨中。

較小的那個學徒立即掉轉了頭,哆嗦著拾掇著包袱,生拉硬扯拽著李隱舟的手往外走:“不過三十裡,大不了我們就蹚著水摸回去,我身子健壯,可以……”

他聲音一頓。

城門洞開,一道道枯瘦的身軀不聲不響地聚在前頭,無數雙泛紅的眼睛燒著病火,灼灼盯著踉蹌拉扯的一行三人。

眼神透過雨,冰得令人打了個哆嗦。

學徒磕磕巴巴地試圖解釋:“我,我們回去也不是要拋下你們,大家一起困在裡頭不是個辦法,若想走,我們早就走了不是?李先生,你說……”

他話未說儘,一隻手便重重壓了下來。

按在腕上的五指繃緊了力道,將其不安的心緒生生壓了下去。

小學徒僵硬地定在原地,不敢出聲,也不敢動作,隻感覺水一瓢瓢淋在麵上,喧囂的雨中唯有身旁這人立定如山、如海。

“援兵很快就會來,大家不要急躁。”李先生的聲音依然從容,可這一刻卻不那麼服眾了。

風雨如晦,山洪滾滾。

這樣的關頭,誰還顧得上他們沒有半點價值的病體殘軀?誰還把他們當人命來看?

“你騙我們!”一個嘶啞的聲音驟然響起,“你們說帶我們來治病,隻是為了找個地方將我們滅口,你們壓根就沒打算讓我們活著出去!你們,你們要我死,也彆想活著出去——”

話到此處,陡然透出殺意。

蒼茫的雨中,搖搖墜墜地衝出一道細瘦的人影,竟不知從何處摸來一把砍刀,眼神生冷地盯著李隱舟,在說話的間隙便蹭地撲了上去!

寒光在雨夜中一爍。

持兵的士卒離他們足有三丈遠,根本無力回護!

電光火石的一聲碰響間,一道手掌長的匕首,在手心急速地一轉,劃開雨幕,竟硬撞上刀尖,生生穿透過去,將其斷為兩截!

匕首削開砍刀,順勢壓上來人的脖頸,逼得他跌撞後退兩步。

滴——答——

冷鋒的尖頭一滴滴淌下水珠。

映在匕首上的,是一雙不可置信的眼,他豈能料到一貫斯文儒雅的這位李先生,居然也有動兵殺人的暴戾一麵。

一瞬的衝突後,雨簾攏了上來,勾勒出清絕又深長一道背影。

李隱舟輕輕蹙了眉:“都回去。”

唯有雨聲漠漠作答,眾人腦海中繃緊的一根弦已經惶惶不安地顫動起來,片刻竟不能分辨這簡單一句“回去”是什麼意思。

“都回去。”李隱舟轉了轉匕首,用刀背抵著他緊張搏動的血管,冷道,“外麵就是洪流,連士卒都不能過來,出去便是送死。你們殺了我也沒有用,天災已經夠了,還想再添**麼?”

可留下也沒有活路啊!

不僅是病民,連學徒與小兵的眼神俱是灰暗,李先生所說的援兵,究竟有沒有,又什麼時候才來呢?

李隱舟的眼神在雨中爍了一爍,聲音沉沉:“我說過,既然我同你們來了,便一定會同歸。”

……

夜幕落下。

暗紅的爐子燒著最後一點殘存的木料,底下壓著的火舌卻是漸漸探了出來,撲在圍著的一圈人臉上明晦不定地閃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