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 章(2 / 2)

行醫在三國 向晚鯉魚瘋 11212 字 4個月前

孫茹微蹙了眉:“很痛嗎?”

李隱舟沉頓片刻:“……很痛,非常痛。”

孫尚香往兩人中間一站,垂首摸了摸她的額頭:“那不一樣,那時你都已經九個月大了,嫂嫂無論如何不能將你舍棄。你如今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日子,不必走她的老路。”

孫茹在她的安撫下仰起頭,用一種極靜的眼神看向她:“那時候,母親也才十五歲吧?”

孫尚香點一點頭。

孫茹於是道:“那麼,我也可以。”

她這樣堅持,兩人都有些意外。

李隱舟轉眸看向那道清瘦的身影,看她眼底那份熟悉的堅定,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已經不再是一個隻會受人庇護的孩子,也有著想要守護的東西。

孫尚香還想再勸,卻聽背後輕輕一道步風帶過,李隱舟俯身看著孫茹,隻溫聲道:“好。”

……

“好什麼好?”孫尚香隻覺一個頭兩個大,“她任性,你也跟著任性麼?伯言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何必……”

“那也不是伯言一個人的孩子。”李隱舟乾脆利落打斷她的話,凝重的神色化為一笑,“何況,我們有這個。”

華佗遺方《針灸經》。

孫尚香眨一眨眼,竟沒料到他現在手藝精進到這個地步,更沒料到這關頭他還有心頭逗小孩,不由好氣:“既然你都做好了打算,還嚇唬她乾嘛?”

李隱舟卻收起了笑意:“不是嚇唬她,即便用了裡頭的麻肌散也照樣會很痛,隻是比之以往要輕鬆一些,也比尋常分娩更甚一些。若可以,我亦希望她不受絲毫苦難。”

可她已做出了選擇。

他也唯有儘力護她走完這程相似的路。

年關以後的第一場春雷中,孫茹開始有了分娩的跡象。

李隱舟早早地備好了麻肌散、蠶絲線及一應精心消毒後的手術器械,再三得到孫茹的肯定答複後,才穩住手腕,在那高高隆起的緊繃皮膚上劃下了第一刀。

“啊!!”

隨著血痕染上銀亮的刀鋒,痛苦像山洪般席卷而來,孫茹半麻的軀體猛烈一挺,急遽的顫抖猶如一根將斷的弦。

李隱舟深看她一眼,抬眼對孫尚香果斷地道:“按緊。”

他不可不忍,兩條性命在他的分寸之間,一厘也容不得偏。

轟!

驚雷一炸。

急電劃破傾盆的大雨,在這刹那間將昏沉的屋子照得雪亮,孫尚香焦急地垂目,見那纖細的眉頭擰出一串又一串的虛汗,順著煞白的臉劃過眼角。

腹上刀尖卻是接著穩穩落下。

孫茹用力將一嘴洇血的白布咬緊,將痛呼生生咬斷在齒關。

孫尚香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痛苦而倔強的麵容,恍惚中,嫂嫂那張浸滿了血的臉與眼前掙紮的表情重疊起來。

“專心。”一道近乎冷漠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她深深一眨眼,將猶豫泯下心頭。

嘩——

雨又落了一重。

無儘的煎熬中,一聲嬰孩的啼哭忽響亮地劃破了晦暗的雨夜,將那沉沉的暮色點上一重新生的喧囂。

“你看。”孫尚香極小心地將新生的孩子抱在孫茹身邊,把那張漲紅的小臉挨在她濕透的頰側,幾乎哭著,“你的孩子。”

孫茹偏頭疲倦地看了他一眼,嘴唇顫了顫,聲音像一道不可捉的煙,散在淅瀝雨聲之中。

李隱舟俯身去聽。

那虛弱的聲音慢慢清晰起來:“先生……母親當日,一定比我痛十倍,百倍吧?”

十五歲的母親熬過刀割生下了她,熬過了非議養她長大,從未將這些錐心刺骨的痛訴說過哪怕一句。

而在她短暫蒼白的生命中,她竟連一聲謝都未曾道過。

那時候,她可真是個很不好、很不乖的孩子啊。

虛浮的視野中,一隻手蓋在她模糊的淚眼上。

“你是個堅強的孩子。”她聽見那道同樣曆經劫難般地疲倦聲音低低落在耳畔,帶著無限地懷念與靜思,“因為你努力地活到了九個月,才給了她繼續活下去的勇氣。”

睫上掛不住的水珠順著眼角滾下,將那隻布著血與汗的手濡濕得更熱。

“我知道……”

微鬆的指縫中,青鋒長劍肅然端立在視野的另一頭,如一道挺拔的身影,無聲地守在她的身旁。

她曾得到過這人世間最珍貴的父母之愛,隨著年月漸遠,不曾有絲毫磨滅。

……

半個月後,遲到的父親才從前線趕回吳郡。

麵對軟綿綿的孩子,那雙從容淡靜的眼中第一次浮現出一種手腳不安的無措。

孫尚香戳戳孩子溫軟的麵頰,半開玩笑地道:“給他取個名字吧,阿茹說李先生起名也起累了,這回還是讓你來吧。”

名字是父母對孩子一生最初也是最久的饋贈,她曾誤解過的,不願讓她的孩子再一樣地錯。

陸議默然片刻,輕輕地道:“那便叫陸延,延續的延。”

陸延?

李隱舟隻大概記得,他將來還會有一個孩子,那少年會繼承父輩的意誌與都督的職位,成為吳末期最後一抹明亮的光。

他叫陸抗。

抗與康同音。

陸延,陸抗。

延續……陸康。

李隱舟垂眼看著這張在人世中第一次熟睡的稚嫩麵容,不由伸出了手,輕輕搭在那雙有些英氣、也有些熟悉的眉眼上。

指下溫熱的、脆弱的肌膚湧動著新生的力量。

他是陸康的曾孫,也是孫策的外孫。

那些曾燃燒的意誌順著綿延的血脈交彙在新的生命中,輪回不息,生生不滅。

……

待孫茹母子與陸議團聚的時候,李隱舟去後院看望養病的張機。

一進小院,便聽啾啾一聲勝過一聲輕快的燕啼,抬頭一看,橫梁上一窩草草搭好的燕窩裡頭爭前恐後探出嫩紅的喙,用儘了力氣發出最響亮的聲音。

“你們啊……”李隱舟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小心師傅聽了不耐煩,要趕你們走。”

小鳥自不理這自作多情的兩腳生物,依然撲著光禿禿的翅膀往外麵的世界探著。

李隱舟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推開門。

張機正一手撐了額頭坐在案上,另一手還搭在他新修的《金匱要略》上,不知讀到了什麼,一動不動地蹙眉看著。

“師傅。”李隱舟快步走過去,笑道,“阿茹生了個兒子,伯言給他取了名字叫陸延,你要去看一眼麼?”

張機恍若未聞。

燕啼聲聲入耳。

屋裡一時寂靜得有些空闊。

“……師傅?”他慢慢地走過去,隻有兩三丈的距離,卻覺得那麼近,又那麼遠。

直到最後一步走儘,李隱舟終於看清。

張機唇角含笑,已安然地閉上雙眼。

他蹲下身靜靜注視著那張熟悉的臉,片刻,伸手輕輕地將他額上的皺紋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