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著徐福的內衛和守在書房外的內衛麵麵相覷。
許是這兩人沉默的時間太長,提著醫箱麵帶微笑的徐福在許久的安靜後終於忍不住好奇,因為此刻過於詭異的環境,他下意識的也壓低了聲音,輕聲詢問道:“可是王上此刻不便見福?”
“沒,沒。”麵朝兩人的太監先行回神,他的表情十分複雜,“得去問問,”他一邊說,一邊後退了小半步,“這便向裡麵彙報去。”他轉身端著步子,沉痛的好像要奔赴刑場的罪犯,隻要身後有人叫,便立刻回頭狂奔的那種。
徐福不解的看向給自己領路的那內侍,卻瞧見那人也是一臉沉重:“敢問這位大人,”早在進宮前,就被他的師叔夏無且千叮萬囑,進宮後千萬不要得罪任何一個人,尤其是那些內官們,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為何您與那位大人如此嚴肅?”
他尋了個好點兒的詞,試圖說的委婉。
“今日雁北君早早就進了宮,”這也不是什麼秘密,內侍覺得沒什麼可瞞的,況且都是看著頭頂上司的臉色過日子,他們這些小人們天然的便是一股繩,“若是往日,大老遠變能聽見陛下和雁北君的笑聲。”
頭頂上司心情好對於他們這些小人物來說,便是天大的喜事了:“今日這都過去這麼久了,也不見房間內有什麼動靜兒傳來——實在是令人害怕。”
他一邊說著,一邊看向了徐福手中的醫箱子:“這位大人便是替夏大夫日後行走禦前的醫官吧,以後也少不得見麵。”他臉上帶了笑,卻並不令人感到諂媚,“這宮裡最好說話的,便是雁北君了。”
因為白舒進來都呆在皇宮種地的緣故,他與宮人們倒是有不少接觸:“雁北君出手大方,對我們這些小人物也願意停下來聊聊。”他小心的瞅了瞅周圍,壓低聲音,“每次他來找陛下,陛下定然心情大好,好多大人們就趁著雁北君在或者雁北君剛走的時候,前來彙報政務。”
徐福眼角挑了挑,總覺得這種敘述給人感覺像極了禍國妖姬——尤其這一次他來,也是為了這位雁北君:“那雁北君,是什麼樣的人?”
他一直在外遊醫,早期因
為雁北之地對醫家的重視與扶持,對那位趙國的雁北君也曾有耳聞。隻是當他入雁北境時,雁北君卻奔赴邯鄲,後來更是轉道入秦,便就此錯過了。而等他入秦,這位又回了趙。
爾後秦國征戰,他遊走於如今隸屬大秦的六國舊地,等返回鹹陽時這位早就出征而歸,一反往日高調的縮在皇宮中不出,莫說是他,就連很多想要與他拉緊關係的朝中官員都尋不到人,更沒有機會一見。
若今日能見,便是他這麼多年第一次親眼得見這昔日趙國雁北之地的無冠之王,如今秦國有實無名的武安君。
“什麼樣的人?”那內侍流露出幾分感恩,“奴讀書少,說不得什麼,就隻是感覺是個令人倍感親近的人。看著雁北君平日的樣子,真真的令人想象不到那是咱大秦的將軍,是個讓六國懼怕的厲害人物。”
徐福輕應了一聲,心中越發好奇了起來:“雁北君似乎還是長公子的先生吧?”他想到了如今已經行走朝中的大秦長公子扶蘇,“可與大公子的氣質相像?”
“那可不像,”內侍搖頭,餘光瞅見了從內院走出來的同僚,便拋下了與徐福的話,小步迎上去,“王上可要見他?”
“讓他進去便是,”從內院中出來的宮人神色比之前輕鬆了很多,“徐大人您運氣不錯,王上看起來心情頗好的樣子。倒是雁北君,看起來心有不愉。”算是友情幫了把手,“您沿著路向裡走便是。”
他停在了內院與外院交錯的地方不再前行,而領著徐福的宮人也停在了外院的部分,隻是讓出了道給徐福,並未有向內院前行帶路的意思。
這兩人的舉動令徐福詫異,但想著可能是宮中某種他不曉得的規矩,問題到底也沒問出口。他隻是向兩人行了個彆禮後,按著他們說的話沿小路向內院走去。
當他真正走入內院時,便知為何這兩人無人與他領路,也不怕他走丟了。不同於外院縱橫交錯,被青石板轉鋪就的路,內院的路是由小石子堆砌而成,雖也有岔路,但多是被壓平的土路,與石子路相比主次分明。
繞過層疊交錯型如拱門的小竹林,視線豁然開朗。
“徐大人,”三層小樓的木門旁,立著位年
紀看起來約莫有七八歲樣子的少年,“陛下與君上在裡麵等您很久啦。”他說話帶著奶氣,故作小大人的樣子令人嘴角不由上揚,甚至想要出言抖一抖這位長得玉雪可愛的小家夥。
“不知您是?”徐福也是如此,趁著小家夥跑過來給他領路的時候,出言打探。
小孩兒的步子比大人更小,他看起來平日裡也沒少給彆人帶路,小跑的速度剛好與大人緩步慢走的步速一致,顛噠顛噠的頗為可愛。
徐福想了想,怎麼也沒想起來這孩子是誰,不過他也沒機會問了,因為那孩子推開了小書樓的門,扯著尚帶奶氣的聲音向房間裡進行了通報:“徐福大人要進來了——”
這樣不三不四的通報聲,引來了屋子裡笑聲,不過那孩子顯然是被笑慣了的,探頭朝屋子裡做了個鬼臉,又顛噠顛噠的跑走了,隻留著徐福站在門口,不知是該進還是該出聲詢問。
解圍的是嬴政:“進來吧,”君王含著笑的聲音自房間內傳來,“那是朕的第九子高,平日裡皮慣了——且進來吧。”
徐福喏了一聲,一手提著醫箱,小心邁過了門檻。
這三層小樓內部比外部看起來更為壯觀,入門第一眼看見的便是三層高的空心桶裝空間,竹簡密密麻麻的堆積在架子上,放眼望去少說也有上萬冊了。
但隻一眼,徐福就收斂了自己,放下箱子,朝著聲音所在的方向行禮。
“起吧,過來給雁北君瞧瞧。”嬴政也不拘泥於那些虛禮,也沒搭理白舒顯然像給對方個下馬威的躍躍欲試,“雁北君諱疾忌醫,你有話就說不必擔心——有什麼事,朕給你擔著。”
白舒的眼睛瞬間就瞪圓了,他不可置信的看著嬴政,像是瞧見了自家主子又帶著其他小賤人氣味回家的貓,離送對方去世就差當場那麼一爪子了。
徐福抬頭時看到的就是窩在軟墊子堆中毫無坐像,等著一雙淺色眼睛,姣好麵容也擋不住打臉上震驚之色的青年。明明知曉對方的赫赫戰功,但看著此時對方的樣子,卻下意識將對方當成晚輩,心下隻有縱容的寵溺。
不過徐福畢竟是醫者,隻一眼他就看出對方的膚色並非是白,而是身體內氣血不足所知的氣虛
:“失禮了,”他小步走到白舒身側,“輕雁北君伸出手與臣一探。”
中醫講究望聞問切,望的是氣色,聞的是聲息,問的是症狀,切的是脈象。徐福看到白舒第一眼,便知道為何自己的師叔夏無且在知曉自己要負責這位雁北君時,會麵色沉重的叫他儘力而為便好。
“臣鬥膽,雁北君夜裡是不是難以入眠?”一邊感受著手下脈搏的跳動,徐福一邊詢問道,“從脈象上來看,雁北君平日裡思慮過重了。”
白舒抬眼瞧著這位與他年紀相仿的男人:“還有呢?”他沒承認也沒否認,收斂起了身上對對方的不喜,“若是隻能看出這點兒,那你可就要辜負你師叔對你的期望了。”
徐福感受到了白舒對自己的敵意,他不明白這敵意是從何而來,但好在他的直屬上司是始皇帝,比起眼前這位還是討好旁邊那個比較重要。而旁邊那個,早就要求他有一分說一分,巨細無漏的全部說出來了。
“您身上的舊傷不少,很多傷怕是都沒能好好休養。如今您還年輕,熬熬尚能扛過去,但積少成多,待您年歲漸長,這些傷痛積累在一起——您現在已經能夠感受到了吧?”指尖所觸的手腕冰涼,“畏寒隻是開始。”
白舒發出了意味不明的鼻音。
“請您換手。”徐福小心的眇了一眼坐在旁邊麵色沉重的君王。
白舒縮著手沒動。
這種拒不合作的態度,讓嬴政眉頭一跳:“小舒!”他厲聲嗬斥,“手伸出去。”覺得自己仿佛又多了個不想吃藥的熊孩子,嬴政抬手揉額,“我們說好了的。”
對此,白舒一邊將手搭在桌子上,一邊不滿小聲嘟囔,但從他的音量來看,這顯然是有意讓徐福聽見的話:“誰知道竟然真的不是個騙子啊。”
變相算是承認了徐福的話並未說錯。
不過徐福並未生氣,他笑著將手搭在白舒另一隻手的脈上,仔細的摸著手下脈搏的跳動,然後臉上剛剛掛起的笑淡了些,視線落在白舒的臉上,眼底有暗流湧動。
“雁北君的身上可有舊傷?”他停頓,又儘快迅速道,“臣下是說雁北君身上可有差點兒危及性命,又因當時條件不允未能好好療養,至今仍然會作
痛的傷勢?”他嘴裡恭敬,視線卻落在了白舒的右肩部。
嬴政發出了一聲得意的笑音,視線同樣飄向了白舒。
“......有。”被兩個人如此注視,白舒倒沒什麼不適之色,他空出的那隻手指了指徐福仍然搭在他腕上的三根手指,見對方在自己的提醒下收回手後,整個人凹進了墊子中,“右肩的確有傷。”
“將軍日後,還是少用右臂為好。”徐福下意識改了稱謂,小心的試探著,“將軍的右肩有一處貫穿傷,當年怕是未能好好療養,後來又四次三番的拗動右臂,如今已是沉屙,當細心著莫要傷上加傷才是。”
在旁邊聽著的嬴政麵色一沉:“是廉頗。”他看著白舒,硬生生將問句拗成了陳述,“你還要退讓他到什麼地步!”
“都是死人了,你還和他計較?”白舒應了一聲,沒把注意力分給嬴政,反倒是來回打量著徐福端方的麵龐,“再說都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放寬心——聽陛下說,你是夏無且的師侄?”
感受出對方對自己的不喜,雖不知這種不滿是從何而來,但徐福還是應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