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看院中緊閉的兩扇房門,隱約嗅到裡麵傳來的湯藥味,再看坐在院子裡看似姿態隨意,實則隨時都能拔劍而起的陸一漁,他目光中露出一分了然。
“陸兄倒真是個稱職的好師兄。”
當初在盛京城,晏危樓便摸清了陸一漁的性格,這是個好享受又愛湊熱鬨的人,並非那種苦修之士。
如今村子裡明擺著有熱鬨可看,這人卻安安分分守在院子裡,哪裡也不去,不是為了守護他那對傷勢未愈的師弟師妹,還能是為了誰?
以陸一漁這幅看似散漫,實則嚴陣以待的姿態,就連晏危樓這個看似與他相談甚歡的人,一旦有什麼不軌,他也能隨時隨地拔劍出鞘,加以阻攔。
心知晏危樓看出了自己的戒備,陸一漁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他本不是個多疑的人,若不是師弟師妹受傷,暫時失去了自保之力,他也不會這樣無緣無故警惕一個陌生人。
晏危樓懶得揭穿他,便也坐在院子裡,喝著陸一漁提供的好酒,同他有一搭沒一搭交談起來。
陸一漁天性散漫,還有幾分俠氣,一邊喝著酒,一邊將他這次下山以來記憶深刻的經曆像是說書一樣娓娓道來,眉飛色舞,很是生動。
說到盛京城,他便提及逍遙樓之行,神情遺憾:“逍遙樓名聲在外,的確不凡。可惜我那天急著抓天魁,又記掛逍遙樓主的安危,後來還被蕭無義約戰,竟是沒有多少時間逛一逛逍遙樓。”
“還有那位逍遙樓主也是個趣人,將來若有機會,我倒要給晏兄你引見一下……”
正說著,不遠處突然間火光大盛,一陣陣海浪般的歡呼聲自祠堂處傳來。隱約能聽見那些人在高聲喊著:
“迎河伯!迎河伯!”
晏危樓隻向那個方向看了一眼,便回過頭。神州浩土廣袤無垠,曆史悠久。即便隻是這中域三十三州,不同的國家,不同的州郡,都有著各自不同的習俗。
這小葉村裡拜河伯的習俗雖說在他看來純屬封建迷信,但也算是村民們的一種精神寄托,自有其意義所在。
陸一漁卻是神情興奮:“還是出來遊曆長見識,以前成日裡呆在山門中,除了修煉就是修煉,實在無趣!”
說著,他看了一眼祠堂所在的方向,有些異動。但想到師弟師妹,如今重傷在身,毫無自保之力,又按捺下來,隻是目光中還有些可惜。
恰在此時,後院廚房裡一個抱著藥罐子的大娘走了出來,聽見陸一漁嘴裡念叨著什麼可惜不能去看一看祭祀之類的話,便連忙熱情回應道:“這位公子可是對咱們村裡祭祀河伯的事情感興趣?不嫌棄的話,我倒是可以說上一說。”
說著,她一雙眼睛直放光,盯著陸一漁的眼神簡直像是在看一堆金元寶。
這幾天在這裡幫忙熬藥,她可是清楚的很,這幾個外來人都是身份不一般的公子小姐,出手相當大方。隻在這裡住了幾天,給那李阿婆的錢都足夠再蓋好幾間房子了。也讓她羨慕得緊。現在看到有機會湊上去,她自然不會放過。
陸一漁一聽,也來了興趣,隨手掏出一錠銀子:“大娘不妨說說看。”
那個幫工大娘頓時興致高昂起來,手舞足蹈地說道:“兩位公子不知道,這祭祀河伯可是咱們整個小葉村一直以來的風俗,非但是咱們,附近的其他幾個村子都是一樣的……”
原來,連同小葉村在內,附近七八個村子的村民,都是當年大幽皇朝末年,為了躲避戰火而避入深山的大幽遺民。對他們而言,此處儼然一片桃花源。
數百年來,由於這片山脈環境特殊,這些村民幾乎都是靠著那一條源河養活。
因此當地村民都相信河伯的存在,認為是這位神靈在背後保佑,才會讓源河中永遠有源源不斷的魚蝦,讓水流永遠清澈甘甜,隻有虔誠取悅這位神靈,才能讓村子年年富足平安。
那幫工大娘還說了不少祭祀河伯的獨特習俗,以及往年發生過的一些有趣的事,配合她手舞足蹈的動作,倒也讓兩人聽得津津有味。
隻不過,看她話裡話外對河伯推崇無比、簡直是一副狂熱信徒的樣子,陸一漁忍不住搖搖頭,總感覺這個村子繼續發展下去恐怕不對。
他語重心長地提醒道:“捕魚寄生,能有今日生活,本就是你們自食其力,又怎能全然將功勞推到虛無縹緲的神靈之說上呢。”
一聽這話,那大娘頓時不樂意了,之前的銀子也不香了,她一臉憤怒,抬手指著陸一漁,嗓門都提高了兩度:“你怎麼說話呢!怎麼能如此不敬河伯!那可是要遭天罰的!”
陸一漁一陣無語,沒好氣地調侃道:“什麼河伯水伯的?本就當不得真。難不成你們還真的見過那河伯!”
“當然見過!”
一聲更加憤怒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那大娘氣勢洶洶地喊了一句,又補充道:“我雖然沒見過,但有人見過!”
她眼神一轉,突然看見不遠處屋簷下,一身紅襖子的曼曼正怯生生站在那裡,小心翼翼地看著這邊。
她立刻招了招手:“曼曼快過來,你說是不是見過河伯?快給他們說說!”
接著又得意地看向兩人,主要是看著陸一漁:“咱們曼曼可是真正見過河伯,受到過河伯賜福的孩子。”
一直安靜坐在旁邊的晏危樓這時慢慢抬起了頭來,目光淡淡看向她:“……河伯賜福?能詳細說說嗎?”
他眼神平淡,臉上帶著一縷淡淡的微笑,語氣也甚是平和,卻偏偏有一種讓人不容拒絕的感覺。
原本得意洋洋的大娘在一種莫名的直覺下,下意識收斂了一些。她一把拉過跑過來的曼曼,笑著說道:“河伯賜福,那可是每年祭祀的頭等大事……”
小葉村附近祭祀河伯的傳統由來已久,與其他地方祭祀神靈的風俗不同。一般祭祀神靈的祭品都是牲畜,但小葉村的祭品卻是七歲以下的男孩女孩。
據說村中祠堂有一麵由河伯賜福的鏡子,每年隻要將符合年齡的小孩帶進去照一照,哪個小孩身上的光最亮,就是河伯選定的祭品——河伯隻喜歡天性單純的小孩,也隻有最受他喜歡的小孩能夠將河伯迎來,庇佑村子來年興旺。
事實上,村民們並不將這些孩子稱作祭品,他們將之視為信使,帶去村民們對河伯的虔誠信仰,又帶回河伯的祝福。
等到祭祀當日,村民便將選定的孩子送上船,順著河水送到河伯那裡去。過上三五日,這些孩子又會被船隻順著河水送回來,也將河伯一路迎入各個村莊——隻是凡人肉眼凡胎,看不見而已。
由於人神有彆,接觸過河伯的小孩,回來後會大病一場,但稍稍休養一段時間,少則半月,多則一年半載便好了。村民們認為,越是受河伯喜歡,在河伯身邊呆的越久的孩子,回來後需要休養的時間便越長。
——而這便是所謂的河伯賜福。
隨著她的敘述,晏危樓的神情倒沒什麼變化,陸一漁的臉色卻變得越來越難看。他隱隱察覺出這其中有什麼不對。
……在這種深山野嶺中,將一船毫無自保之力的孩子送入河中,多半是被野獸吞吃或淹死河中的命。但他們卻每年都能好端端地回來,這背後若是沒有誰在搞鬼。陸一漁絕不相信。
見他臉色凝重,若有所思。那位大娘還以為這外鄉人終於懂得了敬畏,知曉了河伯的厲害,臉上現出十足的光彩。
便推了懷中的小女孩一把,一副炫耀口吻:“曼曼,你來給這位公子說說。去年你不是去拜見過河伯嗎?”
突然間被她推出來的小姑娘身體哆嗦了一下,怯怯地張著嘴:“河、河伯……”
大娘不耐煩地又推了她一下:“你這小丫頭還怕生不成。好生說說去年河伯賜福的事,河伯老爺最是慈悲不過……”
“我、我不清楚。”小姑娘不複原先的乖巧大方,怯怯地說道,“我們順著河一直漂,進了一個黑漆漆的大洞裡,大家就一起昏睡過去了。等醒過來,船已經重新出現在河上,飄著飄著,我們又回到村子裡了……”
“隻有這些?還有呢?”
那大娘滿臉期待地看著小姑娘。其實心裡也好奇得跟貓爪撓一樣。
村子裡規定,女人不能進祠堂。所以每年那些孩子在祠堂中被選中的經過,上了船之後又是去了哪裡,她都是不清楚的。以往老村長也不讓人胡亂打聽。今日趁著這外來的公子詢問,正好也滿足滿足她的好奇心。
隻可惜,小姑娘哆嗦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任她怎麼問,來回也就是幾句不清楚,不知道,不記得了……可把她氣的夠嗆!
……真是個憨丫頭!
自覺沒勁的大娘氣呼呼瞪了小姑娘一眼,便掂起手中那枚銀子,又再次抱起藥罐子,自顧自走了。
晏危樓若有所思地看著小姑娘煞白的臉,突然開口問道:“你很怕河伯?”
小姑娘臉色更白了,她猛地後退一步,拚命搖頭:“我、我不怕的,我阿婆說,河伯是善神,是他庇佑我們有魚吃,有衣穿。”
晏危樓又問:“既然不怕,那你的腿為什麼在發抖?”
小姑娘立刻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腿,卻發現自己兩條腿立在原地,半點也沒抖動。反倒因恐懼而有些僵硬。
“……?”她臉上一懵。
這時耳邊便傳來少年懶洋洋的聲音:“騙你的。”
小姑娘茫然地抬起頭來,正對上少年漆黑又平靜的眼睛,他嘴角緩緩勾起一抹笑,看在小姑娘眼中甚是可惡:“所以說,我猜的沒錯。你怕河伯。”
旁邊的陸一漁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晏兄,你……”你這也太欺負小孩子了吧。
晏危樓抬手打斷他,臉上笑意不減:“我隻是有些好奇,所謂的河伯賜福,究竟是個什麼勾當?”
說著,晏危樓突然擱下酒杯,目光掃過小姑娘雪白的臉,他唇角噙起了一抹奇異的笑意:“你一定知道什麼吧。”
本就臉色雪白的曼曼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這個長得極為好看的大哥哥分明笑得溫和,但眼神卻好冷好嚇人。
她眼眶一紅,“哇”地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