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深夜,寬闊的山腹中,散發著奇異靈光的山石鑲嵌在各處山壁上,柔和朦朧的光輝將這廣闊空間照亮。
徹底被晏危樓製服後,徐徽沉默了好一陣,這才啞聲開口:“你先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我身份的?是誰泄露了出去?”他眼角閃過一絲凶光。
按理來說,知道他真正來曆的隻有手下從小培養的幾名心腹,但那幾人要麼在連山塢坐鎮,要麼便被他私下派出去了。麵前這人應當沒有機會知道他的身份才對。徐徽心頭著實不解。
晏危樓笑了笑,沒有解釋。
事實上這隻是他的一種猜測,沒有十足把握。起因在於進入這處山洞前,他不經意之間看到的那塊青石壁。那石壁上書寫著“眠龍澗”三個字。
那幾個連山塢的土匪不識字,但晏危樓卻一眼就認了出來,這分明是至少八百年前,大幽皇朝尚在時,所流行的一種字體。如今已經少有人用。而且那字跡也讓他分外熟悉。
剛才一路進來的過程中,晏危樓仔細調動記憶,總算是想起這字跡熟悉在哪裡——這分明便與他還在盛京念書時,曾經在書院藏書閣中看過的一本古籍孤本上的字體一模一樣。
若是晏危樓沒記錯,藏書閣中許多古籍都是當年大雍攻破大幽皇宮後獲得的戰利品,他所看過的那份古籍,作者是大幽最後一位入道大宗師薛一拙。
這位薛大宗師當年極有名氣。據說他若是穩紮穩打一步步修行,待得積累足夠,本有機會步入天人,乃是八百年前天資最高的一批人之一。
隻不過他卻主動放棄了機會,在守護大幽皇朝的最後一戰中強行破入半步天人,護送著末代太子破開百萬大軍封鎖,不知所終。
這位薛大宗師生前並不喜歡舞文弄墨,唯一留下的那份古籍也不是什麼神功秘法,就是一份年輕時遊曆天下的見聞日記而已。偏偏卻恰好被晏危樓翻了出來,又恰好在這裡看見了同樣的字跡。
這不得不說實在是一種冥冥中的緣分。
認出薛一拙的字跡,再聯想到小葉村村民所說,這裡許多人都是大幽遺民,晏危樓心中便有些猜測。
有了猜測自然處處留心,待到見到徐徽,交手一番後,晏危樓果然又從徐徽的招式裡認出了《鎮龍訣》的痕跡。
彆看這功法名字簡單粗暴,但卻是當年大幽皇室赫赫有名的絕學,一向隻傳嫡係,據說是開國太·祖所創。
哪怕徐徽如今使用的並非完全版,而是經過諸多刪減與改造,但那種相似的行功路線和武技套路,隻要細心觀察,以晏危樓的眼力還是能發現端倪。
這諸多證據擺在眼前,由不得他不懷疑,這位連山塢大當家與大幽皇室有關。但是否嫡係卻不一定。畢竟當年大幽末路,曾經隻傳嫡係的《鎮龍訣》說不定早就散布開了。
晏危樓便隨口詐了一詐。
哪知道徐徽居然真的是當年大幽皇室的嫡係後裔。事實上他的真名應該是許徽才對。
這些前因後果,晏危樓當然不會說出來告訴徐徽,因此他隻是微笑不語。
晏危樓的沉默看在徐徽眼中,卻顯得如此高深莫測。他想破腦袋也不明白究竟是怎麼被人識破,看向晏危樓的目光愈發充滿探究。
錚——
晏危樓突然輕輕彈了一下鋥亮的刀身,凜凜寒光在徐徽視線中閃動,也在他脖頸處再次擦出一道血痕。
少年唇邊的笑容尤為深邃:“好了,徐大當家,你沒有同我討價還價的資格。現在,將一切都告訴我吧。”
徐徽默了默,心中無奈。他自認一向行事低調,直到此時仍不明白自己是如何招惹到這樣一個神秘又可怕的仇家!
以至於剛剛從修煉室出來,就被這人二話不說當頭劈來一刀,之後兩人又是一言不合便打了起來。
白白打了一場冤枉架,哪怕現在他已經變成了對方的俘虜,卻連對方的目的都不甚清楚。
徐徽開口問道:“你想知道什麼?”
“河伯賜福。”
晏危樓隻說了四個字,但徐徽立刻明白了他話中所指,心中竟覺得有些滑稽——居然是為了這件事而來?僅僅隻是為了這麼一件小事?!
他詫異地抬頭看向晏危樓,試探道:“你應當不是本地人吧?莫非是我那幾個蠢貨手下冒犯了你?還是說,今年選中的祭品與你有什麼關係?”
晏危樓搖搖頭:“都不是。”
“那你就是為那些賤民而來的了。”
說著,徐徽語氣一變,失聲笑道:“原來不過是個多管閒事的小孩子。”
“為了區區一些不起眼的賤民,兩位洞見高手反倒在此生死相殺,何其可笑!”他臉上表情有些唏噓,像是親身經曆了一場荒唐鬨劇,“更何況,我從未傷他們性命,反倒庇護他們多年,不過收取一些報酬而已。”
說這話時,徐徽看向晏危樓的眼神極其無奈,似乎將他當做了剛剛開始行走江湖,路見不平便拔刀相助的楞頭青。
晏危樓再次搖頭:“不,我不是為他們出頭,我隻是看不得你這種裝神弄鬼的家夥而已。”
這種隻會在背後玩弄鬼蜮伎倆的家夥,想要什麼卻不敢光明正大去搶奪,反而偷偷摸摸算計人心……在晏危樓看來,著實登不得大雅之堂!
“曾經也有一個家夥裝神弄鬼為我批命,憑他一句話便陷我於險地,幾乎走投無路……”鑲嵌於石壁上的各色異石折射出柔和光暈,儘數被少年漆黑的瞳孔所吸收,他似乎回憶著什麼。
徐徽有些好奇:“後來呢?”
“後來,他被我砍死了。”
“……”
少年驟然拔出插在地麵的彎刀,血跡未乾的刀鋒猛然洞穿了徐徽的肩胛骨,將他釘在地上,目光直直注視著他。
“所以,彆再浪費時間,說吧!”
鋒利的刀鋒刺入身體的瞬間,一股強大的真氣便順著刀鋒而入,在徐徽體內四處亂躥,他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
“好,我告訴你……”徐徽一字一句道,“河伯賜福的確是假的,是我在利用這些祭品修煉——但這可不是我在幕後謀劃,早在三百年前就有了!”
在晏危樓驚訝的眼神中,他嗤笑著說道:“三百年前,先輩中便有人想到這個點子。開始利用河伯的名義搜刮祭品,以助修行!我不過是繼承了這一風俗而已。”
晏危樓神色微怔,他腦海中閃過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突然問道:“山脈中那些大幽遺民的先輩是什麼來曆?”
徐徽似乎已經全無顧忌了:“看來你已經猜到了?沒錯,他們的先輩便是護送先祖遁入深山的薛大宗師及其他將士。”
山洞中一時有些安靜。
半晌,晏危樓輕輕吐出一口氣,目光奇異:“……我全明白了。”
當年大幽皇朝覆滅,為了躲避新朝追殺,薛一拙以及少數大幽的忠心將士護送幼主離開,深入大橫山脈。從此便在這裡安居下來。
或許薛一拙還利用自己強行提升到半步天人的修為,刻意改變了大橫山脈的環境,使這裡變得易守難攻,易進難出。
徐徽的話佐證了他的猜測:“你以為源河為何能有如此神異?那是當年薛大宗師化道之地。臨死前,他散去一身修為改變了附近地脈,從此靈氣彙聚源河,便是普通人長年飲用此水,也能強身健體,百病不生。”
晏危樓接道:“隻可惜,他為大幽付出一生。死去後,後代卻遭大幽皇室算計,世世代代被視作鼎爐,任人奪走道基。”
他的語氣倒是挺平靜,像是平鋪直敘,看不出什麼義憤填膺或是唏噓感歎。
徐徽被說得臉上一熱,又強自辯道:“薛大宗師對我大幽忠心耿耿。若是他活著,知道對大幽複辟有所幫助,也會同意這樣做。”
越說他的神情越自然,漸漸變得理直氣壯起來,直接完成了自我說服:“當年先祖遁入深山,身邊隻剩一幫殘兵敗將,就連薛大宗師也重傷垂死……”
為了隱瞞身份,這些人裝作不堪戰亂逃入山中的普通平民,與山民通婚定居。
由於身受重傷,壽命不長,薛一拙還在山民們眼前特意炮製了一出神子的戲碼,將年齡尚幼的大幽太子捧上了神子的寶座——半步天人本就可稱半神,他親自出手,裝神弄鬼,那些眼界淺薄的山民自然看不出端倪,從此對“神子”奉若神明。
即便老一輩人去世後,他們的後代還是對神子的血脈畢恭畢敬。
隨著時間流逝,許多人遺忘了過往,大幽皇室一脈便作為溝通神明的祭司之流流傳下來,在所有山民中地位獨特。
但這些皇室後裔從未忘記過自己的身份,他們無時無刻不想要走出深山,複辟大幽——隻可惜,神州浩土之上,無論是三大聖地還是三大皇朝,都有天人聖者坐鎮。若是沒有抗衡天人的實力,所謂複辟不過是白日做夢而已。
而天人又豈是那麼容易成就的?數百年下來,大幽皇室一脈中最厲害的人物,也不過是堪堪入道。直到三百年前,徐徽的一位先祖“徐易之”突發奇想,另辟蹊徑。
聽到這裡,晏危樓眸中光芒一閃,他突然吐出三個字:“《補天訣》?”
徐徽瞳孔驟然一縮。
突然被晏危樓直接點破,他原本還想編些謊話,用半真半假的方式騙過晏危樓的心思,也淡了下來。
“你猜的不錯,正是《補天訣》。”
“八百年前,薛大宗師與諸多將士曾與我大幽皇室立下誓約,世代侍奉。偏偏其後人飲源河之水長大,靈氣充沛,百病不生。偶爾還有天賦異稟之人出世……這不正是上天所賜予的最佳爐頂嗎?”
話說到如此地步,已是明明白白。
晏危樓曾從沈老遺物中獲得過一卷《補天訣》原本,自問對這部名聲赫赫的絕世神功也算了解。
天之道,損有餘而奉不足。《補天訣》可以直接掠奪道基,讓普通人也能變成天才。如此逆天的功效,自然也有著非常嚴苛的限製。其中最重要的一點便是,要奪人道基,首先必須與對方產生因果聯係,因果越深,成功概率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