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回憶(1 / 2)

第8章

她似從真假的夢中,顛沛流離到了前世。

依稀記得那一年,淺塘夏荷初開時節,她剛被帶回盛都。

當時她還不知道他不是長姐的孩子,依舊將那些恨意全放在他的身上。

因著往日兩人的怨仇,他橫豎瞧她不對眼,而她亦是如此。

表麵對外她是他敬重的阿娘,暗地他將她丟在彆苑,要她為奴為婢地伺候他。

她一直認為蘇忱霽是有病。

不明白他既不殺她,也不做旁的,為何隻將自己放在院中,分明互相都日日看著不對眼,也不放她出去。

直到有一日他中了媚毒,半夜不去尋人解毒,還要晃至她的麵前,上趕著被她好生懟罵。

他蹙眉半晌似是聽煩了,冷著麵,好似第一次回罵了一句。

大約是她真的將他罵惱了,也不知是哪一根搭錯了,他壓身堵住她的唇,兩人稀裡糊塗滾做一團。

那時是她第一次經人事,疼得死去活來,含淚止不住罵他。

他雖一句話也不講,卻將她弄得最後除了喘息,連手也抬不起,話也講不出。

所以活著的時候,她更不喜蘇忱霽了。

甚至當年被太子抓走,她也沒有想過他會來救自己。

不過後來死後,她才慢慢知曉,原來是她恨錯了人。

晨雞報曉,沈映魚從夢中醒來,沉默著臉看身旁的少年,張了張唇,想要說些什麼最後都湮滅於口。

半晌,她悄然地起身,躡手躡腳地往外麵走去。

她將煮了的粥溫在鍋裡,然後才出去。

今日是趕集日,村中的人會相繼坐驢車去鎮上,價格也便宜,兩塊銅板來回一趟。

她昨日找陳大娘剛好借了兩塊銅板,隻夠來回的驢車費。

沈映魚急衝衝地收拾完,本是想告知蘇忱霽一聲,但觀他睡得香甜,沒有忍心喚醒他,就著這樣出去了。

春時晨露重,一路行在鄉野間,淺草的露水沾在裙擺上頃刻就洇濕了,繡鞋上也沾滿泥土。

沈映魚顧不上打理自身,趕上最後一趟去往晉中的驢車。

待到沈映魚出門後不久,床上的人便起了身,眼瞳空洞地環顧四周,精致的小臉上什麼神情也沒有。

他下了床趿拉著鞋穿上,下意識往外麵走著,沒有看見人。

裡裡外外尋,一言不吭聲,最後實在是尋不見人了,他才坐在門口發呆。

沈映魚不見了。

所以昨日究竟是他做的一場夢,還是真的?

這一刻,思緒混亂得猶如雜亂的草,一邊將他割裂成荒蕪,一邊將他推至春生之地。

有風吹過,槐樹樹葉簌簌作響,他眨著眼眸,恢複成本該冷漠的模樣。

站起身,他朝著外麵走去,沿路行過蜿蜒的小道。

終於見到了熟人。

一個落魄的壯漢。

“看見她了嗎?”

蘇忱霽麵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人,聲音徐徐,半分沒有尋常孩童般活潑,連目光都是陰沉沉的。

陳傳宗吊兒郎當地咬著草莖,從高大的石頭上跳下來,臉上帶著輕慢地笑,伸出手。

蘇忱霽直勾勾地盯著他,像極了精致又邪氣的木偶娃娃,直看得陳傳宗渾身冒寒氣。

這邪氣娃娃。

陳傳宗想起了第一次遇見時,他渾身青紫、目光呆滯,直徑走到他的麵前來,絲毫不像村裡的這些人那樣怕他。

當時見他從懷中掏出幾塊銅板,語氣僵硬,半分起伏都沒有,甚至連眼皮都沒有顫動。

道是家中老鼠泛濫,要尋買一包老鼠藥。

陳傳宗上下覷了他一眼,嗤笑著,已經猜出他的心思,當下就收那幾塊銅板,將藥給他。

本以為隔日,就能聽見村中傳來死人的消息,結果到現在都沒有傳來。

那個女人還活得好好的,甚至他發現清洗後,竟也有幾分姿色。

“你看見她了嗎?”

毫無起伏的聲音響起,將他的思緒漸漸拉回來。

回神後的陳傳宗不屑地覷他,忽地眼珠子微轉道:“沒有看見,不過最近人牙子在村裡收小孩,不曉得她是不是去尋人牙子了。”

“嗯。”蘇忱霽聞言也未曾有意外,垂下眼眸,將身上最後的銅板掏出來:“上次你給我的藥是假的,有真的嗎?”

陳傳宗嬉笑道:“有。”

說罷,一手抓過他手上的銅板,然後從懷中又拿出一包遞過去。

“哎,我說,要不你彆這麼費儘心思了,不如我來當你爹,保管將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陳傳忠用著狎猥的語氣說著。

伸手接藥的小手一頓。

蘇忱霽緩緩抬起頭,看著眼前的男人,眼珠子都不曾動過,緩緩露出無害又空空的笑。

“好啊,那…你會陪她一起去嗎?”語氣冷涼如冬日寒霜。

陳傳忠雞皮疙瘩爬滿身,也不想惹眼前這個邪氣的小孩,“那算了,還是將屍體留給我。”

蘇忱霽捏著這包藥,沒有絲毫留戀地轉身,瘦小的身影被光拉得修長。

陳傳宗立在原地,兀自摸著下巴,露出意味分明的笑。

小寡娘長得不錯,活人他是不敢上,這死人嘛……倒是可以。

一輛驢車拖著十幾個人,那男女老少皆有,挨挨擠擠吵吵嚷嚷一路,終於在金烏高升時到了鎮上。

二月好時節,春序正中,舉目望去挨挨擠擠的人擁簇著貨鋪,有挑擔的賣貨郎,也有席地擺攤的簪花婦人,亦有雜玩逗樂的江湖賣藝人,姹紫嫣紅的熱鬨景色恰似長安花。

甫一踏入晉中地界,沈映魚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前世她不敢回來,情願龜縮在陳家村十幾年,後來被帶去盛都,她亦不能回來,隻能待在蘇忱霽的身邊,一待也是許久。

不是未曾沒有想過回晉中的沈府,她做夢都想,但她不敢。

現在踏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她感覺自己有些不知所措,兩眼茫然地環顧四周。

她快忘記沈府究竟該往哪個方向走。

順著人流往前走,拐過窄巷子,她終於找到了。

幾年過去了,當年被燒毀的沈府已經被推倒,新建著旁人的府邸,熟悉的景色都已經不見了。

爹娘和沈府眾人便是葬身在此地,她被陳娘帶走得急,甚至連屍骨都未曾替他們收斂,著實是個不肖子孫。

沈映魚眼前模糊,就著跪地,傾身三拜,這一拜卻久久不能起身。

她是最小的孩子,上頭的哥哥姐姐皆待她極其好,任何事都是先緊著她,而她到頭來竟連屍骨都未曾替他們斂過。

“對不起,是映娘來晚了。”沈映魚哽咽著。

若是沒有死後化為意識的那幾十年,她恐一輩子都不會醒悟。

前世的她錯得太離譜,恨錯了人,忘記了本我,亦忘記了家人屍骨未寒。

她現在有心想要斂屍骨,可連衣冠塚都無法立,亦想要報這滅頂之仇。

可燒沈府的人是太子,身份貴重,是她連衣袂都觸碰不到的人。

如今唯有倚著忱哥兒,他日後跟隨在瑞王身邊,扳倒太子算作是為沈府滿門報仇雪恨,所以她得要養著他,跟著他。

“姑娘,天寒地凍,久跪不得,切莫傷了身。”溫潤的聲音自頭頂響起。

沈映魚緩緩地抬頭,眸中淚水漣漣,在白皙的小臉上掛著,可憐得分外惹人憐愛。

眼前的是一位青衣長袍的白麵儒生,彎著腰,伸手遞過來一張白淨的帕子。

“多、多謝。”沈映魚伸手接過,擦拭著眼角的淚,緩緩站起身。

青年嘴角含著溫潤的笑,忽然定睛看著眼前,做普通村婦打扮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