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口中,臻臻知道外麵仍然在亂,甚至比之前更亂了,因為原本的皇帝死了,幾個皇帝的兄弟,也是她兄弟的人,互相打來打去,今天東風壓倒西風,明天又是西風壓倒東風,看似是幾個王爺們之間的內鬥,可背後,卻處處都少不了各大世家的影子。
其中自然也包括她的夫家,盧家。
甚至更準確一點,她的駙馬,盧玄起。
她,樂安公主失蹤的消息沒有傳出一點點,仿佛無事發生,仿佛她仍好好地待在公主府,盧玄起仍舊每日錦衣駿馬出行,在她的各個兄長之間遊刃有餘,每個人都求著他的支持,比之臻臻的親兄長做皇帝時,還要風光無限。
“……聽說魯王還給他進獻美人,卻被他拒了,說家有愛妻,不敢承受。”齊庸言隨意笑著跟她說著聽來的八卦。
臻臻嘴角露出譏諷的笑。
齊庸言察覺到她的表情,納悶問:“怎麼了?”
她搖搖頭,沒有說話。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多月。
一個多月後,臻臻的腳傷早就好了,能下地,能做事,除了帶孩子,甚至能幫著齊庸言做飯洗衣掃地,最後甚至還在茅草屋前麵的空地上一點點整出了一小片菜地,撒上了菜種。
一開始當然是不順利的。
這些事,她從來沒有做過,於是做飯燒糊,衣裳洗不乾淨,掃地掃地滿屋灰塵……齊庸言讓她不要做了,等他回來再做也是一樣的。
但這次換臻臻不肯了。
不會做就學,沒有人天生什麼都會,也沒有人天生什麼都不會,她又不是傻子,彆人都能做的簡簡單單的家務活兒,她怎麼就不能做了?
她憋著一股勁兒,看齊庸言怎麼做,她跟著學,沒過幾天,就學地有模有樣了。
於是她便包攬了所有自己能做的事,讓齊庸言專心在外麵跑,甚至有時回來的早了,還能借著未落儘的天光看一會兒書——是的,齊庸言甚至還讀著書,哪怕飯都吃不飽了,他也沒把書賣掉,而是一有空便看書,有靈感想要寫什麼時,沒有紙筆,便用樹枝在黃土上寫寫畫畫。
“戰亂總有結束的一天吧?等到結束時,我現在用的這些功夫,不就派上用場了?況且,讀了幾十年書,就為有一日能為這江山,這百姓,獻上些許綿薄之力,如今放棄,豈不可惜?”臻臻問他為何如此艱難還要讀書時,他笑著如此回答道。
那一瞬間,臻臻覺得他的笑容是那般的耀眼,以致她胸膛發堵,眼眶發酸。
可是,即便齊庸言的願望如此美好,戰亂卻又何時才能結束呢?
甚至不僅僅是外麵的戰亂,就連他們當時容身的那個小小茅草屋,都隨時有可能被摧毀。
臻臻和齊庸言在一起的第二個月,外麵才終於傳來樂安公主失蹤的消息,而京城裡,也突然多了搜尋她蹤跡的金吾衛。
“……這會兒是魯王占上風了,把其他幾個王爺都趕到了京城外,秦王昨夜被流矢射中死了,剩下幾個,也不知道能撐到幾時,總之這會兒京城是魯王的地盤,剛一控製住,便下了命令要全城搜索樂安公主,和樂安公主身邊帶著的,先皇唯一留下的承平皇子。”
齊庸言說到這裡時,聲音忽然頓住,看了臻臻一眼。
見她沒什麼反應,才鬆了一口氣,又說魯王的搜索應該也就這幾日,畢竟比起一個還在繈褓中的嬰兒,還是城外虎視眈眈的幾個成年王爺更有威脅。
臻臻微笑著點點頭。
然而局勢並沒有如齊庸言說的那樣輕鬆。
對於樂安公主的搜索越來越緊,哪怕臻臻已經將麵容掩飾地與以往全然不同,又跟齊庸言假扮夫妻,卻還是在應對搜查的金吾衛時,免不了受懷疑。
“沒事的,沒關係,彆害怕,有我在。”齊庸言什麼都沒有問,她將麵容塗黑也好,主動提出和他裝作夫妻也好,都沒有問,隻是在她緊張地身體都忍不住發抖時,把她抱在懷裡,拍著她的背,如此說道。
臻臻朝他笑笑,說:“我不怕。”
她真的不怕。
她隻是擔心。
擔心她護不住胞兄唯一的子嗣,擔心她見不到戰亂結束天下太平的那一天,更擔心完全無辜的他,會因為她的原因而被牽連。
彆的她把握不了,但起碼最後一個,她可以做到。
於是,在又一次驚險地躲過金吾衛的排查後的當天夜裡,她帶著孩子,離開了居住了一個多月的,屬於齊庸言的那個小屋。
從此顛沛流離。
從此驚險叢生。
從此無所依靠。
很難,很苦,可她到底捱過去了。
捱到戰亂終於平息,捱到世家分割好勢力,捱到許多人都死了,她的駙馬,她的兄弟,她的許許多多曾經熟悉的親朋……
皇室凋零,無數勢力拉扯之下,終究沒有誰敢不顧其他家,直接奪了李氏江山,而是想起外麵似乎還有個孩子,有著最正統的皇位繼承資格,卻才僅僅五歲,正是軟弱可欺。
於是,“失蹤“多年的樂安公主,和先皇留下的唯一的子嗣,被風光迎回京城,入主皇宮,重新成為皇城的主人。
之後的第三年,時隔數年之後,朝廷才終於重開春闈。
那一年,是臻臻——不,是樂安親自主持的考試。
在人潮湧湧中,在無數黑發或白發、錦衣或布衣的學子中,她一一查看,仔細尋找,終於,在看得眼睛都累了的時候,看到那張臉。
齊庸言。
已經比當初沉穩凝重許多,但仍舊還是青年的青年,正在人群中看著她笑。
她也對著他笑。
仿佛又回到當年,他在昏暗的天光裡看書,在黃土上寫字,她問他為何,他說等到戰亂結束,要一展所學,考取功名,然後要用這一身所學,為江山、為百姓敬獻綿薄之力……
如今,這江山仍然凋零破碎,岌岌可危。
然而,終究已經比過去好了。
她還在,他還在,還有許許多多的人也在。
那麼,終有一天,這江山,終究會如她所願,亦如他所願,更如,天下人所願。
*
樂安沉浸在過去裡,許久沒有說話。
齊庸言也不催她,就仿佛過去那樣,在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時,他不說話,也不做什麼,隻在一旁靜靜看著,陪著她,等她自己過去。
而他也知道,她不會允許自己沉溺在這種狀態太久,事實上,除了初見時,他便再也沒有見過她那樣失態。
重逢後的李臻臻,或者說樂安公主,幾乎再不曾在他麵前露出過一絲真正的軟弱。
她和他記憶中,那個月夜裡,抱著稚兒,散發亂衣,楚楚可憐,滿身狼狽倒在他懷裡的姑娘,仿佛已經不是一個人。
她堅強,她達觀,她活潑,她嬉笑怒罵,她用弱小的身軀,撐起當時還隻是孩童的聖人頭頂的一片天,更撐起大梁江山的一片天。
可他卻總還記得初見她時的模樣。
他也總還記得,因為他的無能,因為他護不住她,她才會說都不說一聲,悄然離開他的世界,才會變成後來那樣,讓他無比心疼的模樣。
他幼承庭訓,苦讀詩書,時時刻刻聆聽聖賢教誨,可是,沒有哪一個聖賢教過他,要把江山社稷,壓在一個女人的肩上。
她應該無憂無慮。
她應該養尊處優。
她應該像羽毛華美的鳥兒,養在最漂亮的花園,風吹不到,雨打不著,外麵的風雨,就由他來替她擋去
他是這樣想的。
可是。
似乎直到如今,直到此刻。
他才終於發現,他似乎想錯了。
一切都是他想當然,是他自以為是,是他將自以為好的一切強加在她身上。
他隻看到她當初軟弱狼狽的模樣,卻沒看到,她在那樣的處境裡,依舊在努力地做著自己能做的一切,依舊在前路未知時,舍棄了似乎安穩的他身邊的生活,選擇奔赴了更加危險更加艱難的前路。
相識二十載,他卻似乎從來不曾真正了解她,也不曾——
“你說得對。“
二十載後的如今,麵對著麵前模樣已經變了許多,甚至眼角都出現隱約的細紋,似乎再不能被稱作姑娘的姑娘,齊庸言輕聲說道。
“我沒有相信你,我甚至不曾真正了解過你。“
“所以我失去了你。“
他閉上眼,眼前往事一幕幕浮過。
那一年的春闈,他苦讀多年的努力,終於見了成果,他中了進士,他得了官職,他把家鄉的老母接到京城,他甚至在鼓起勇氣向她表達心意後,終於達成數年來的所思所想,與她結為夫妻。
之後的日子,便仿佛陽光下的泡影。
每一個角度,都折射出五彩斑斕的光芒,他沉迷其中,覺得一切都完美無缺。
可哪有什麼完美無缺。
看似完美無缺的日子,不過是有人在隱忍,在隱藏。
起初隻不過是母親對她的一點小小不滿,不滿她整日留在皇宮,不滿她沒能為齊家誕下一兒半女。
他自然勸慰著母親,幫她說話,可他的內心,又何嘗不是那樣想的呢?
他不想看她在那幽暗深邃的皇宮裡步步為營。
他不想看她心力交瘁地應對世家朝臣的種種刁難。
他不想看到她日日夜夜伏案疾書,寫的字比苦練書法的學子還多,寫到手腕酸痛,手背長包,每每哭鬨著讓他哄。
他更不想時刻提心吊膽,怕某天醒來,突然聽到她被謀害的消息。
“太辛苦就不要做了吧?”她向他撒嬌呼痛時,他哄著她,用開玩笑的口吻如此說道。
可他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
他真的不想讓她在繼續那樣下去。
他希望她如他母親所希望的那樣,彆管什麼政事朝堂,隻需要和他在一起,每日開開心心,快快樂樂,像其他肆意妄為的公主們那般,隻做一個公主。
於是漸漸地,他默認了母親對她的挑剔。
於是漸漸地,他在朝政上也常常與她對著乾。
他想讓她放下一切,隻和他在一切。
可是,她沒有放下一切。
她放棄了他。
他當時還以為她隻是在開玩笑。
他當時還以為她隻是一時衝動。
他甚至總以為,她總會有一天忍不住,跑回來,對他說:“我們和好吧。”
可是她沒有。
她說不要他,就不要他,轉身走得那樣決絕,隻有他還留在原地。
然後一點一點,一滴一滴地回憶過去,回想他們究竟是為何才走到這一步。
甚至今日,來之前,他都還在抱著可笑的希望,希望她今日突然能回心轉意。
可是……
「你從來不信我」
「這裡沒有無乾人等,若有——也是你」
「我們已經和離了,從此以後,你我男婚女嫁,各自安好。齊大人,你聽清楚了嗎?」
多決絕,多狠毒啊。
仿佛一片片閃著寒光的利刃,片片紮在他心口。
於是僅存的那一點可笑的、天真的奢望,終於是破滅了。
聽到那些話時,他的一切都靜止了,語言、動作、身軀,甚至連眼神,都如秋霜過後,驟然失去色彩、失去生機的原上枯草,眉睫都落滿了白霜。
可是,怪誰呢?
怪她太狠太決絕嗎?
似乎不是。
起碼不全是。
於是他想啊想,似乎在終於發現,他們之間的症結在哪裡。
因為他從來不了解她。
因為他從來不相信她。
因為他總是自以為是地用自己以為好的方式對待她。
他似乎終於明白了。
可是,現在,如今,還來得及嗎?
然而,不管來不來得及,他都不會放棄。
於是,直到許久許久之後,直到樂安從往事裡掙脫,又用那種決絕又無情的眼神看著他,齊庸言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啞聲道:“臻臻,我走不出去。”
他的聲音乾澀,又荒腔走板,仿佛塵土裡放置許久未調弦的琴。
是樂安從未聽過的聲音。
樂安微微驚訝地看著他。
齊庸言也看著她。
似乎從未如此認真地看著她。
“我知道,我錯了,我做了很多錯的事。所以你離開我,是我活該,可是臻臻——”
“我走不出去。”
“我沒有辦法像你一樣,瀟灑地想走就走。”
“我知道,你走遠了,可我還在原地。”
“我也曾想走出去,可我真的……沒有辦法。”
“我總是忍不住想以前,總是想若回到從前多好……”
他的聲音漸漸哽咽,他漸漸閉上了眼睛,他的眼角似乎有晶瑩的液體閃過,但終究,為了保留那一絲絲自尊,他沒有任它落下。
他隻是說:
“臻臻,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他的聲音細小,微弱,仿佛水中的蒲葦,風中的燭火,在水流中,在風雨中,苦苦支撐著,仿佛下一刻就會傾倒,下一刻就會熄滅,而這壓倒他的,熄滅他的,隻需要樂安一句話。
可也隻需要樂安一句話,蒲葦就能變成喬木,燭火也能變成火炬。
全在她一念之間。
*
“少爺,我覺得你危險了。”
書房外,睢鷺和長順齊齊蹲在門前的台階上,身後是安靜無聲的書房,身前是公主府院牆上,徐徐落下的西邊的太陽。
正蹲著,長順忽然如此對睢鷺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更晚了,我也沒想到會這麼卡嗚嗚嗚
暴打前夫一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