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們將此謂之為成熟。
可是,眼睛裡有星星的人,哪怕低頭看向地麵,哪怕置身汙穢之中,卻也絕不會與淤泥死魚比爛,而是在淤泥與死魚之中,長出潔白的花。
樂安笑了笑。
眼前是一個少年,表裡如一的少年。
仍會為不公憤憤不平。
仍會思考人生的意義。
仍然滿腔熱血。
仍會抬頭看天。
可是——
“你知道,那天齊庸言走時,我跟他說了什麼嗎?”樂安突然道,卻是與少年方才所說的話毫不相乾。
睢鷺一愣,搖了搖頭。
他當然不知道。
他隻知道兩人談了很久很久,久到天都黑了,久到長順斷言兩人舊情複燃,久到他也以為,她是不是後悔了。
樂安又笑笑。
“我告訴他,我為何會與他和離。”
“他以為是因為他不夠了解我,不夠信任我——這倒也沒錯,但,這並不是全部。”
樂安走到書案邊,窗台前,讓上午晴朗溫和的日光全部照射在她身上,日光透過薄薄的春衫,將她周身鍍上一層閃閃發亮的光芒。
樂安伸出手,將手放在日光中。
於是那手便也沐浴於日光中,日光照射過白皙地近乎透明的肌膚,透過肉,透過骨,映出鮮紅的模樣,甚至連血管都清晰可見。
當雙手全部被日光浸潤時,樂安回首,對著少年一笑:
“我和他和離,歸根結底,是因為,他變了。”
不止齊庸言記得和樂安初遇時樂安的模樣。
樂安又何嘗不是總記得,兩人初遇時,齊庸言的模樣呢?
她清清楚楚的記得,那個在她危難之時收留她,幫助她,從不對她生氣,隻是溫柔笑著對她的青年。
更記得,當她問他為何如此艱難還要堅持讀書時,他說——
“戰亂總有結束的一天吧?等到結束時,我現在用的這些功夫,不就派上用場了?況且,讀了幾十年書,就為有一日能為這江山,這百姓,獻上些許綿薄之力,如今放棄,豈不可惜?”
她記得他當時的笑容。
她記得他當時的期盼。
她更記得,他當時一片赤誠、純澈如赤子的抱負。
她也記得,就是在那一刻,她忽然對這個男人,有了一點點心動。
而在之後的無數個日日夜夜裡,她也遇到過許多像齊庸言這樣的人。
他們期望天下太平。
他們有心為江山為百姓獻上自己的一份力。
可是亂世之中人不如狗,可是有識之士仍在為生計奔波掙紮,縱使有心也無力。
她聽著,看著,忽然某一天,好像明白了,明白了幼時不耐煩跟女先生學彈琴畫畫,鑽到胞兄書房,想找胞兄一起去玩耍,卻被迫藏在桌底下,和胞兄一起,聽著王府侍講滔滔不絕地講了一下午的,所謂為君者的責任。
她那時仍舊不明白怎樣當一個皇帝,但是,作為一個皇室成員,作為一個前半生享儘了皇室榮耀好處的公主,她想,起碼她可以做點什麼。
起碼,可以讓那些抬頭看星星的人,可以看見星空,而不是烏雲遮蔽了整片夜空。
於是,當七王之亂結束,當相依為命的侄兒登上至高之位,世家拉扯之下誰也不願對方的人最親近皇帝,於是她這個在眾人眼中無一用處,隻會帶孩子的公主,反而站在了皇宮中最高的位置時。
她沒有退卻,反而走上前去,抓住了自己唯一的機會。
所以當她在自己主持的第一場春闈考場上看到那個熟悉的人,看到他眼裡仍舊閃著清澈的光芒,她真的很高興。
她也以為,找到了自己的同道之人。
於是很快,他們成親,相愛,哪怕聚少離多,哪怕婆母對她多有不滿,她也不覺得難過。
可是,當他不顧她的心情,任由婆母越來越肆無忌憚;當他越來越圓滑,越來越會明哲保身,越來越能與汙穢共存;當他為了逼迫她放下皇權,哪怕明知不對,也要與她作對……
第一條她還可以忍,但後麵兩條,她卻無論如何都不能忍。
因為那已經完全不是她記憶中,那個含笑說著,要為江山為社稷獻一點綿薄之力的青年。
以致有時候她總在想,那個她記憶裡的青年,是真的存在,還是隻是她的幻想?
然而無論過去如何,眼前的人,終究是變了。
於是她說他變了。
可他卻反過來,說她太天真,太不夠成熟。
可是,如果成熟便意味像他那樣,那樂安寧願,永遠都不成熟。
作者有話要說:現實中有淤泥和死魚,並不代表淤泥和死魚便是現實。
我不喜歡寫淤泥和死魚比爛,我喜歡寫淤泥與死泥裡長出潔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