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鷺回到公主府時,正是申時三刻,不午不晚的時候,雨霽初晴,整個公主府好似也被洗刷了一番,在這午晚之間的雨後陽光中,每一棟亭台,每一片磚瓦,每一片枝葉,都反射著金子般的溫柔光芒。
他從門口就下了車,一路走回樂安的庭院,遠遠地,便看見庭院之中的樂安。
她仍躺在早上他離開時的那張搖椅上,隻不過地點從廊下搬到了庭院,於是那金子般的陽光也洋洋灑灑落在她身上。
她臉頰上蓋著一本攤開的書,身上蓋了一條薄被,胸口位置平穩而緩慢地起伏著,似乎已經熟睡了。
於是他放輕了腳步,向她走去。
“噓……”
見他來,搖椅一旁,搬了個春凳正領著侍女們做針線活的冬梅姑姑便豎起手指,示意他噤聲。
那便是真的睡著了。
於是睢鷺更加放輕了腳步,幾乎貓兒似的,悄無聲息地上前。
卻在要走到近前時,又陡然站住腳步,隨即不再上前,反而後退了一步。
冬梅姑姑鼻子一嗅,便知道了他為何後退。
搬起春凳,拿起手中正做著的繡花繃子朝睢鷺走過去,還沒走近,就被那衝鼻的酒味兒熏地一退,雖知道這是正常交際應酬,而且睢鷺目光清明,顯然沒有喝醉,卻還是皺著眉頭嘟嘟囔囔:
“少灌點兒黃湯,我就不曉得這玩意兒哪裡好喝了,喝醉了又瘋又吐的,平日裡看著好好的人,幾杯下去就沒了個人樣兒……”
“姑姑說的是。”睢鷺也不反駁,隻笑著應道,但隨即又問道:“公主今日也沒出門嗎?”
冬梅姑姑的嘮叨被打住,還有點兒意猶未儘,但聽睢鷺問起樂安,便立刻又打起精神,道:
“可不是,一整天兒的都在府裡窩著呢,上半晌下雨,她就躺在那兒,說要聽雨,我也不知道這雨有啥好聽的,反正她就聽了一晌的雨,過了午放晴了,才挪到院子裡,說曬太陽,還找了書來看書,結果沒看一會兒就睡著了,一直睡到這會兒子,可這會兒就睡了,到晚間睡不著可咋整哪……”冬梅姑姑絮絮說著。
睢鷺一邊聽著冬梅姑姑絮叨,一邊看著遠處的她。
柔軟的錦被和書本掩住她的身軀和臉龐,她被陽光、錦被和書本簇擁著,安靜熟睡,一動不動,恍然間,似乎已經與庭院裡那些不會動的死物們融為一體,唯有書本與錦被之間,一截細白的脖頸,以及那微微起伏的胸口,仍在昭顯著她的存在。
“公主……往常都是這樣的嗎?”
“啥?”冬梅姑姑疑惑抬頭。
睢鷺恍然頓住。
“沒什麼。”他說。
冬梅姑姑“呿”一聲,也不追問。
日頭漸漸西移,冬梅姑姑的絮叨聲似近還遠,不知有意還是無意,說著說著,便又說到了公主年輕的時候。
“……那時候,滿京城兒郎,誰不知道樂安公主?聽說你在曲江宴上出了風頭?哼,這有什麼稀奇的,想當年,公主每一出行,街上趕來觀看的人都烏泱烏泱的……公主未出嫁時,家中有適齡兒子的,都想跟皇上求尚公主,什麼不願尚公主、隻欲求娶五姓女,哼,那是尋常公主,我們公主能一樣兒嗎……”
或許是因為與公主更近的緣故,冬梅姑姑說的事,又比那幾位大人們所說的更早些,是在她未執掌皇權前,是在她還隻是一位未出閣的公主時。
有幾分可信不知,畢竟在冬梅姑姑眼中,公主的一切都是好的,天下男兒都合該心慕公主,甚至超過了與五姓世家的誘惑。
可,能讓冬梅姑姑如此堅定地篤信,就算有幾分失真,大抵也差不離吧。
更何況,真不真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有多少愛慕者,曾經是怎樣風華絕代,名動天下,又與此時有什麼關係呢。
他又不是因為那些,才選擇她。
不管過去,還是現在,他在乎的從不是旁人以為的那些。
但雖然如此……
冬梅姑姑和那幾位大人的目的,似乎達到了。
睢鷺忽然一笑。
“嗯,笑什麼?”冬梅姑姑正說到當年某冒失後生當眾向樂安示愛的往事,見睢鷺一笑,以為他不信,頓時警覺地問道。
睢鷺沒看冬梅姑姑,隻是忽然起身,道:
“公主醒了。”
*
樂安迷迷糊糊地醒來,先是書本上陳年的墨香盈滿鼻尖,她一動,書本便“啪”地一聲墜地,午後綺麗燦爛的光線直直刺入她眼中,刺地她下意識便想又閉上眼。
然而下一刻,那些刺目的光線便全不見了。
同時,一股釅釅的酒味兒傳來。
眼皮又顫顫地張開,便看見長身玉立的少年背對著西移的日光,投下的長長的影將她整個包裹住,而那濃釅的酒味兒,也是從他身上傳出。
於是記憶逐漸回籠。
“回來了。”
她笑笑,發髻因為睡覺而散開了,臉頰還帶著書本壓出的微紅的印記,說話甚至還帶著鼻音,看著便渾然沒有往日那種高高在上的距離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