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 56 章(1 / 2)

她風華正茂 溫涼盞 18117 字 5個月前

說不帶人,就真的一個也不帶。

樂安換了衣裳,拆了頭發,脂粉洗去,又在眉眼稍作掩飾,轉眼間,就從雍容華貴的公主,變成一個粗布衣衫,風流俏麗的民間小婦人。睢鷺也換下了錦衣,穿上了之前的舊衣裳,兩人沒乘車,沒騎馬,一人兩足,慢慢朝著公主府外而去。

然而,想象的很美好,事實卻是,太久沒運動,才走過幾條街,樂安便覺得腳疼腿疼了,她低下頭,愣愣看著自己不染纖塵的雙足。

身為公主,出必車馬仆從簇擁,所以,哪怕沒有這段日子的憊懶,這雙腳也已經太久沒有好好地踩一踩腳下的土地。

睢鷺看出她的疲累,道:“不然還是騎馬吧,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樂安搖搖頭:“不,就這麼走著吧。”

又不是沒走過,甚至那時,她走的路還更多,更急,沒道理那時候能走過去,現在慢悠悠走著,反倒還嬌慣上了。

於是她就一直這樣往前走著。

走過公主府門前街道上整齊的石板,走過權貴聚居的街道,一直走到行人越來越多,走到青石板變成黃泥路,鬨市便到了。

樂安站在街角往裡看。

上次來這裡,似乎還是那次從宋國公府離開,因為時間晚了,她便讓車夫轉來這裡,去狀元樓吃飯。

如今過去許久,這裡仍舊是上次見時的模樣。

滿眼滿耳皆是人間煙火氣,各色店鋪開張,各色行人來往,人人忙忙碌碌。

樂安走進這鬨市裡。

沿街的繁華喧鬨頃刻湧入耳朵,各種吃食酒水還有其他味道混合在一起鑽進鼻子,眼前紅的綠的黃的藍的白的顏色招搖這擠進眼睛……

這裡有整個京城最密集的人群,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販夫走卒。

這裡,能看到最鮮活的人世間。

樂安站在這人世中,用耳朵聽,用鼻子嗅,用眼睛看。

看人間煙火,看喜樂悲歡。

有婦人背上背著孩子,沿街叫賣吃食;有步履沉重的挑夫,扁擔壓彎了肩膀;有頭發花白的老人,用渾濁沙啞的嗓子與攤主為一文錢討價還價。

形形色色,芸芸眾生,都在為了生活而奔波。

樂安低下了頭。

身側有人站住,遮擋了旁人望過來的目光,是睢鷺。

樂安朝他看過去。

“你看他們,辛苦嗎?”樂安指著那些忙忙碌碌的人們,開口說了出來後的第一句話。

“嗯。”睢鷺道。

“可起碼,他們的辛苦有所得。”樂安又道。

睢鷺沒有說話。

樂安笑笑。

“我見過最苦難的場麵,是戰火連天,人不如狗,人們想辛苦都無處辛苦,想拚命都無命可拚,因為一轉眼,戰亂就能毀掉一切。”

睢鷺頓了下:“……我沒有經曆過。”

“嗯,當然。”樂安點點頭,“那時候你還小——不對,你還沒出生呢。”

她笑著說道,絲毫沒有避諱他與她之間那巨大的年齡差距。

說罷,樂安也不等睢鷺反應,目送著那挑夫浸著汗水的腳步在地麵上留下一個又一個沉重的腳印,終於消失在街角,聽著聲音沙啞的老人終於與攤主達成共識,成功抹掉一文錢,最後,走到那背著孩子賣吃食的婦人麵前。

“娘子,這個叫什麼?”她指著婦人麵前,一口滾燙油鍋裡炸的金黃的物什問。

“炸麻葉兒!”婦人口齒爽利,動作更利落,一邊說著,一邊用笊籬將剛炸好的“麻葉兒”撈出來,放入一邊的盆裡放涼,轉眼又迅速將切好碼好的麵片兒放入油鍋,於是眨眼間,麵片鼓起大泡,色澤變得金黃,釋放出誘人的香味。

樂安:“怎麼上麵有芝麻?我以前見過的沒芝麻。“

“放芝麻才更香哪!不放芝麻那是窮人的做法,那都不能叫麻葉兒了,叫麵葉兒,麻葉兒麻葉兒,沒芝麻怎麼還能叫麻葉兒哪?”

樂安聞言,愣了一下,默了片刻,隨即臉上緩緩露出笑來,道:“嗯,您說得對。”

賣麻葉兒婦人臉上登時也露出笑來:“娘子來一點兒嘗嘗?看來您是沒吃過這放芝麻的了?您放心,這放了芝麻的麻葉兒又香又脆,保準比不放的強!”

樂安是吃過飯才出來的,這會兒也一點不餓,然而聽了婦人的話,卻沒有拒絕,而是道:“那就來一點。“

“哎!好嘞!“

婦人欣喜爽快地應一聲,目光落到樂安白白淨淨沒一絲風吹日曬痕跡的臉,眼珠一轉,便動作麻利地取了一大張麻紙,不等樂安說要多少,便給包了滿滿一大包。

“承惠五十文!“

這顯然是耍了小聰明了。

樂安也不計較,接過那滿滿一大包炸麻葉兒,便痛快付了錢——好歹這次知道帶零錢出來,才沒在此時除了糗。

許是見樂安出手大方,樂安接過炸麻葉兒後,婦人左右幾個吃食攤子也都更賣力地叫賣起來,似乎也想樂安光顧他們生意。

樂安卻沒有再看那些吃食,隻是捧著那一大包麻葉兒離去。

“我拿著吧,要現在吃嗎?”

轉過身,睢鷺正站在她身後,伸手要接過東西。

樂安想想,便將麻葉兒遞給他,又道:“要吃。”

那賣麻葉兒的夫人說得對,她還真沒吃過放芝麻的麻葉兒,她隻吃過婦人口中窮人才吃的不放芝麻的麵葉兒。

睢鷺打開紙包,捏出一片金黃金黃的麻葉兒,放到她嘴前。

“這個油多,你就不要沾手了。”

樂安也不說話,也不嫌大街上這動作是不是太過親密,張口咬住麻葉兒。

一邊咬,一邊伸出雙手,在下麵接著。

剛炸出來的麻葉兒噴香酥脆,輕輕一咬就碎,碎屑和芝麻,頓時紛紛雪似地落下來。

樂安放在下麵的雙手,正好便接住那些碎屑。

嚼完了嘴裡的麻葉兒,樂安將手心那些碎屑一攏,又一把塞入口中。

睢鷺:……

這下她何止是沾了手。

要是讓冬梅姑姑看到她這樣吃東西,怕不是要捂著胸口暈過去。

感覺到睢鷺的視線,樂安抬頭,問道:“吃嗎?很好吃的。”

……好吧,反正現在冬梅姑姑不在。

睢鷺點點頭。

於是樂安也捏了一片麻葉兒,喂到睢鷺嘴邊。

睢鷺:……

隻好張口了。

眼看睢鷺張嘴咬住麻葉兒,樂安又趕緊伸出雙手,手心並攏,放在睢鷺下巴下麵。

睢鷺:……

果不其然,他吃完那片麻葉兒,樂安的掌心裡便又落了一堆碎屑。

樂安又把那碎屑收攏了,喂到他嘴邊。

他看她一眼。

她渾然無覺般,仍舊舉著掌心,一副他不吃完不罷休的架勢。

無法,睢鷺隻好低下頭,去吃——不,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去舔,她掌心裡的碎屑。

香脆的麻葉兒碎屑和她溫熱掌心的觸感,一同被舌尖感受到。

睢鷺突然覺得天有些熱。

而樂安依舊無知無覺般,看睢鷺終於把她掌心裡的碎屑也吃完後,才問道:“好吃嗎?”

睢鷺點點頭:“嗯。”

的確好吃,白麵做的麵葉兒,加上芝麻,炸的金黃酥脆,當然不會不好吃,事實上,在這民間小攤上,隻要是油炸的東西便都算得上美味了。

但對樂安這種山珍海味什麼都吃過的金枝玉葉來說,這種東西顯然不應該引起她太大的注意。

然而事實卻是,見睢鷺表示出肯定的意思,樂安便有些滿足似的笑出來。

“我就說嘛,很好吃的,這是我第二次吃這個,雖然第一次吃的不是麻葉兒,而是麵葉兒。”

睢鷺驚訝地看向她。

樂安笑笑,“我最餓的時候,整整三天沒吃飯,而挨過那三天後,吃的第一口東西就是這個,所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大概三四年吧,雖然再沒吃過,但我始終覺得,它就是這世上最好吃的東西。”

睢鷺頓在那裡,突然說不出話來,隻能定定地看著樂安。

樂安卻沒有看睢鷺。

她隻是定定地看著睢鷺手中,那一包金黃的、灑了芝麻的炸麻葉兒,陷入了回憶中。

“……你知道吧,我曾經在民間流落過一段時間……”

睢鷺點點頭,樂安公主帶尚在繈褓中的當今天子流落民間相依為命的故事,當今天下沒有人不知道。

“就是那段時間,我第一次吃到這個東西。”

“……那是在我剛逃出去不久時,外麵到處都是找我的兵,我不敢出去,找了個破屋子躲著,身上雖然還有一點吃的,但我還帶著孩子,孩子吃不飽會哭的,哭了就會把兵引來,所以,我把吃的全給了孩子,自己餓著,好在附近有水,我就天天喝水,混個水飽,等到外麵終於沒兵了,我抱著孩子跑出去,拚命地跑,哪裡有香味兒往哪裡跑,然後我跑到一個農戶家,農戶家的媳婦正在炸麻葉兒,哦不對,她炸的那個沒有放芝麻,所以隻能叫炸麵葉兒——但那時候,我可不覺得那是窮人才吃的東西,那時候我覺得它簡直香瘋了。”

“……我一聞到那個香味兒就走不動了,巴巴地在趴在人家窗戶上,然後等那個媳婦出去的時候,我就翻了窗進去——結果,因為太香,太餓,我沒忍住,就在那兒吃了起來,然後正吃著,人家回來了。”

樂安笑笑,仿佛又回到那種尷尬羞窘到恨不得挖個地兒把自己埋了的心情。

她是誰?

她是李臻,是樂安公主,是金枝玉葉享儘恩寵的皇家公主啊。

彆說偷吃個上不得台麵的炸麻葉兒,就是她要南山的檀木,東海的珍珠,不也是招招手就能得到嗎?

當時她看著那個折而複返的農家小媳婦,往日榮華和此時落魄一起上湧,腦子頃刻仿佛被雷劈,又羞窘又害怕,幾乎要哭出來。

“然後呢?”睢鷺問。

和樂安不同,他是在鄉間小地方長大的,見慣了貧苦人家有多護食,丟個雞蛋都能繞村子罵上整整一天,更何況是明目張膽的入室偷搶。

但既然樂安目前好好地站在他眼前,就證明當時並沒有發生什麼可怕的事。

“然後啊……”樂安看著手中的麻葉兒,“幸好,那女子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她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

也不知道是看樂安年紀輕輕帶著孩子可憐,還是單純心善,總之,她並沒有做出樂安設想中的恐怖的事。

“……雖然她家境也並不富裕,那炸麵葉兒,是她的孩子央求了好久,才炸了一點給孩子解饞,她自己一點兒也不舍得吃,準備全留給孩子,卻被我一會兒就吃了小一半,還因為吃太急,碎屑掉的滿地都是。”

“她沒有打我,沒有罵我,隻是蹲下身,一邊說著‘不能糟踐東西’,一邊撿那些碎屑。”

“不知道為什麼,她不打我不罵我,我卻更難過。”

難過到之前沒掉下的淚,在那一刻卻突然潸然而下。

難過到她哭著,跪下來,和那女子一起撿她掉在地上的碎屑,一邊撿一邊哭著跟那女子說對不起。”

樂安仰起頭,讓泛酸的眼角的液體又不掉下來。

“最終,她也沒說什麼,見我帶著孩子,甚至還給了我兩個窩窩,然後就什麼也沒說,把我趕走了。”

“走之前,我跟她說,如果能活下來,我會報答她的,我一定會報答她的,我李臻從不白拿人東西……”

說到這裡,樂安便停下了,又伸手,從紙包裡拿出一片炸麻葉兒,慢慢地吃著。

等到她終於吃完,卻似乎仍舊沒有再繼續說的樣子。

睢鷺隻好開口問:“……再然後呢?”

樂安頓住,抬頭,看他一眼,嘴角還沾著芝麻。

“再然後啊……”樂安輕聲重複道。

“她死了。”

後來啊,戰亂終於結束,樂安又重新成為那個金枝玉葉的公主,甚至執掌了天下大權,想吃什麼吃什麼,想賞人金銀珠寶也輕而易舉,於是她派人去找她,找那戶人家,可是派出去的人說——

“她早死了。”

“您走後不久,就有股亂兵經過了她的村莊。”

短短兩句話,甚至不需多解釋,樂安便已經完全明白了其中的含義。

因為同樣的事情她已經見過了太多太多。

樂安原本以為,自己是最不幸的,她從高高在上金尊玉貴的公主,一夕之間成了倉皇逃竄的落地鳳凰,東躲西藏,擔驚受怕,老天似乎在懲罰她前麵二十年過得太順遂,於是讓她二十歲之後過得異常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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