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 82 章(1 / 2)

她風華正茂 溫涼盞 22828 字 5個月前

樂安不知道的事, 很快有人讓她知道了。

初雪後,京城一天冷似一天,樂安和睢鷺都不怎麼出門了, 而不知是天氣嚴寒, 還是彆的什麼, 登門拜訪公主府的人也越來越少, 漸至於無。

公主府大門終日緊閉。

又是無客到訪的一日,到了寅時, 尋思著不會有人了, 門子便將門銷都插上, 躲到耳房裡, 溫上酒,烤上火, 迷迷瞪瞪幾乎要睡著時, 忽然聽到房門被拍響。

他揣著手,縮著脖子,看一眼四下裡黑黢黢的天色, 嘴裡嘀咕著這會兒怎麼有人來。

等拔開旁門插銷,探出腦袋往外一瞅,便看著一個似乎有些眼熟的身影。

借著些微的暮色和門上燈籠的暈光, 門子仔細瞅了又瞅,終於認出來。

“喲,這不黃大人嗎!”

吏部侍郎黃驤,曾經公主府的常客, 雖然自從公主不當政之後就少來了, 但門子畢竟是老門子了, 於是還是認了出來。

門子忙把人迎進來, 一邊陪著禮:“黃大人莫怪罪,您沒穿官服,小的一時沒認出來。”

豈止是沒穿官服。

黃驤此時一身布衣,渾身上下無半點飾物,還戴了一頂大鬥笠,一低頭就能把整張臉遮地嚴嚴實實,而且身後也無車馬,看著竟像是自個兒徒步走過來的。

拍的門也是大門旁的小側門。

竟像特意掩人耳目似的。

聽聞門子此言,黃驤也沒說什麼,隻嘴角扯起一絲笑,然後便問:“公主在府裡吧?”

門子忙點頭。

黃驤終於鬆了一口氣。

通秉的人很快回來,引著黃驤去見樂安,卻沒有帶他去會客的花廳,而是直接去了書房。還未進屋,在書房窗外,看著兩個映在窗上的、捧書靜讀的身影,黃驤的腳步不由一滯。

“黃大人?”帶路的門子疑惑一問。

黃驤閉眼歎息,又跟了上去。

“公主,駙馬,黃大人到了。”

門子稟報後便退下了。

黃驤邁進燈火昏黃,暖意融融的書房。

果然如他在窗外看的一般,樂安和睢鷺都正在看書,兩人穿著常服,形容有些隨意,顯然,兩人並沒有因為黃驤的到來而特意收拾,而是直接以平時的模樣等他來。

樂安甚至還怕冷地在身上裹了一條毛毯,睢鷺倒是沒裹毛毯,但卻有一隻手伸到了毛毯下,看樣子,似乎是在握著樂安的一隻手。

兩人各握了一隻手,又各剩了一隻手來給書翻頁。

聽到門子稟報聲,又一齊望過來。

這一幕,何其恩愛,又何其美好,被柳文略那小子看見了,怕不是得鬼哭狼嚎一整天。

於是黃驤笑了,可笑著笑著,卻又覺得眼睛有些酸楚,又熱又痛。

“公主……”他喚了一聲。

又對著睢鷺喚:“駙馬。”

樂安瞪睢鷺一眼,終於將毯子下被睢鷺握著的那隻手抽出來,又合上書,招呼黃驤坐下:“怎麼這會兒過來了?”

剛挨了樂安瞪的睢鷺絲毫不以為意,笑著也將手中的書闔上。

黃驤看了眼兩本書的書封。

睢鷺看的,竟不是什麼正經經書典籍,而是由許多文章訂成的一篇集子,文章字跡不一,而每篇文章上,卻有著字跡相同的小字朱批,而這個字跡黃驤很是熟悉,正是樂安的。

黃驤很是愣了一下。

因為他熟悉的不止是樂安的字跡,更是那些文章。

因為說不定那裡麵還有他自己的文章。

那是在很久以前了。

在樂安初登高位,想要施展卻處處掣肘時,她做不了太多事,於是隻能想儘辦法搜羅拉攏人,黃驤,包括如今與他交好的聶謹禮柳文略等人,便都是那時期與樂安相識。

雖然相識,雖然有著共同的誌向,但他們畢竟還稚嫩,總是犯錯,總是鬥不過那些世家官場浸淫許多年的人精,無論政事人事,經常落於下風。

於是樂安說,既然我們分開做不好,那就一起做吧,集思廣益,總能想出不那麼差的辦法。

於是讓他們每日將遇到的困惑、問題記錄下,然後他們定時碰麵,提出問題,商討,得出結果,小到官衙吏員油滑不聽話該如何管教,大到國計民生上如何與世家周旋,無所不包。

他們磕磕絆絆,他們在黑暗裡摸索,他們努力學著如何做好一個官,如何對得起身上一身官皮。

而樂安便是那個負責記錄結果的人。

那些年,他們不知道寫了多少篇這樣的“文章”,樂安更不知寫下了多少小字朱批。

“公主,這些……您竟然還留著……”黃驤看著那集子,方才便又熱又痛的眼眶,此時更加有些難以忍住,他忙低下眸,以掩飾自己的失態。

然後他聽到樂安的聲音:“當然要留著,為什麼不留,很有用呢,你說是不是?”

又一個聲音答道:“是,我受益良多。”

這個聲音自然是睢鷺。

黃驤咬著牙,眼眶已經酸痛到一向善於掩飾自己的他,也幾乎完全失去控製。

他當然知道,這個集子對睢鷺很“有用”。

——如果他順利踏上仕途的話。

他們曾經遇到的種種問題、困惑,曾經存在,現在依舊存在,而且每一個都是為官時切切實實的問題,不比四書五經那般的大道理,而是精確又細微,完全的經驗之談,所以,初入仕途的年輕人,看了他們曾經的那些記錄,不說立刻能玩轉官場,起碼會避免踩許多坑。

樂安給睢鷺看那集子,自然也是這個目的。

且不論夫妻關係,她真的在用心培養他,希望他能做一個好官。

就像曾經她對待他們一樣。

可是……

眼前突然出現一方素帕,還有一聲歎息。

隨即頭頂響起樂安的聲音。

“有什麼事,說吧。”

黃驤接過帕子,愣愣抬頭。

昏黃的燭光裡,樂安還怕冷地裹著那條毯子,因為在家,臉上未著脂粉,發髻首飾也簡單,看上去便不如黃驤印象中那般明豔攝人,而是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婦人。

但她的眼睛,溫和又沉靜,含著笑看著他。

“說吧。”她又道。

“放心,不論什麼,我都承受得住。”

那雙溫和又沉靜的眼睛看著他,鼓勵著他,仿佛無數驚濤駭浪後終於平靜下來的湖麵,於是等閒小石子,再也難以激起她眼裡的漣漪。

黃驤用帕子捂住雙眼,忍了許久的淚終於忍不住浸入帕子中。

*

黃驤是吏部侍郎。

吏部統管百官任職考核升遷,尤其五品以下,包括通過科舉的學子,無論常科製科,除少數被皇帝欽點任命了官位的外,其餘新科學子,統統都由吏部安排任職。

所以吏部很重要。

而為了安排今秋這陡然增多的無數人,黃驤這些時日,便和同司的同僚們一起忙得人仰馬翻,吏部尚書統籌,黃驤和另一位侍郎則是分工合作,黃驤主要負責考核清理庸員,騰出官位空缺,而另一位侍郎,則自然是負責銓選,把今秋考中的那些新人塞到空缺的位子上。

當然,雖然不主管銓選,但黃驤也不可能一點不關心,尤其進士科的新進士們,那都是以後朝廷的頂梁柱,因此從始至終,黃驤都關心著幾乎每一個進士銓選的進度和去處,有意見也會及時提出。

但他最想提意見的那人的銓選,他卻遲遲沒等到。

“先將這些榜尾的安排了,隨便哪個地方縣丞有空缺,塞過去就是了,好安排。”起初,另一位侍郎這樣對黃驤說,於是先讓那些金榜末段的進士們銓選,安排官職。

這說辭合情合理,黃驤自然沒有多想。

再然後安排中段,仍舊合情合理,黃驤仍舊沒有多想。

最後,安排那些排名靠前,且多數都有些顯赫的家世背景的,安排這些人的官職,便不免要考慮許多因素,於是每一個都需仔細斟酌,幾經商討。

於是銓選慢了下來,於是身為狀元,且身份可以說最為特殊的睢鷺,遲遲未等到銓選,這似乎也合情合理。

直到此時,黃驤仍舊沒有察覺到什麼。

但等除睢鷺外的所有進士,甚至許多考試晚於進士科的其他科考生的銓選也幾乎全結束時,關於睢鷺的安排去向,黃驤卻依舊沒聽到一點風聲。

黃驤按捺了幾日,終於忍不住開始詢問。

然而,無論是另一位吏部侍郎,還是黃驤的頂頭上司吏部尚書,都對他三緘其口。

“狀元郎,又是樂安公主駙馬,身份如此特殊,給他安排怎樣的職位都不好辦哪,低了辱沒人家身份,高了吧?又不合慣例,所以,還需多多考慮,多多考慮啊……”

被黃驤問地實在煩了,便拿這種話來搪塞。

黃驤如何聽不出這話裡的敷衍?

畢竟這種話,說一次還可信,兩次呢?三次呢?四次呢?

眼看著一日又一日,仍舊沒有聽到關於對睢鷺安排的黃驤按捺不住,主動挑了幾個自己認為合適的職位,同另一位侍郎和吏部尚書商議。

然而卻全部被否決了。

“你這選的官位太小了,這不是辱沒駙馬爺嗎?”

黃驤挑的官不是六品便是七品,對於新科進士來說,其實已經不算小了,但的確,對於睢鷺本身便有的駙馬身份和五品散官來說,的確又有點小了。

黃驤遂直接道:“兩位大人既然嫌小,那我這裡倒還有幾個五品的空缺——”

“不可不可!”

“新科進士便封五品官——本朝還沒有這樣的前例呢!”

於是又被堵了回來。

六七品嫌小,六品以上又不合慣例,總之左右都是他們有理。

然而看似有理不代表真的有理,這樣一個看似有理的借口,隻要仔細一想,便滿是漏洞——真要如此為難,直接奏請皇帝定奪不就行了,犯得著如此日拖夜拖,生生拖得其他人都趕赴任地走馬上任了,狀元郎卻還連銓選通知都未收到?

黃驤終於覺察到了不對勁。

然而覺察到不對勁也沒有辦法,一來同僚不配合,二來,也是最關鍵的——

皇帝並無任何表示。

皇帝總不至於忘記了新科狀元,更何況這個新科狀元還是他名義上的“姑父”。

皇帝無表示,而是任由吏部拖,隻說明,他也在猶豫。

然而,他又在猶豫什麼呢?

給一個新科進士安排官職而已,哪怕他身份特殊些,但無論像黃驤最初提出的那幾個六七品官,還是索性給個五品官,黃驤相信,以樂安和睢鷺的為人,都絕不會對這樣的安排有任何異議,至於皇帝,連天下都是他的,一個最高也不超過五品的官職而已——很難嗎?

所以,黃驤不得不多想。

*

當然,黃驤不敢將自己多想的部分講給樂安聽。

於是便隻講另一位侍郎和吏部尚書拖延著不給睢鷺安排銓選的事。

“這樣啊……”

聽完黃驤的話,樂安卻似乎並沒有太大反應,隻是這樣喃喃地念了一聲。

她隻是抱緊了毛毯,把自己裹住,整個身子像裹在蠶繭裡的蛹,燈火映照著她的臉,一片昏黃中發著白,輪廓邊緣模糊不清,仿佛火中融化的雪。

“現在的吏部尚書,是誰來著?我記得去年剛換了人?”她又問道。

黃驤忙收拾了心情,答道:

“盧祁實。”

“盧?”樂安笑了出來。

“那這個盧祁實跟盧玄慎關係如何?”

黃驤愣住。

半晌,也隻回答出一聲:“尚可。”

“尚可,”樂安笑,“那就是很好了?”

能跟盧玄慎親近的盧家人可沒幾個,以往樂安熟悉的那些,幾乎個個都不得盧玄慎待見,也就小一輩的孩子,跟他沒什麼恩怨的,恐怕還能得他青眼些,而盧祁實自然已經不是孩子了,所以,能讓黃驤說出跟盧玄慎“尚可”的關係,換句話說,就已經是很好的關係了。

更何況,就算關係不好,如今的盧家已經以盧玄慎馬首是瞻,這個盧祁實這樣做,樂安不相信盧玄慎不知道。

“所以公主的意思,是盧玄慎搗的鬼?!”黃驤仿佛找到了發泄口,怒火一下竄上來,幾乎是如釋重負地喊了出來。

然而樂安笑著,看著他。

於是黃驤的怒氣升地快,下去的也快。

在樂安的眼神中,他慢慢低下,閉上眼。

是啊……有什麼區彆呢。

誰不知道盧玄慎是如今皇帝最信任最心腹的人,盧祁實做的事盧玄慎不可能不知道,那麼盧玄慎做的事,皇帝——同樣也不可能不知道啊。

而讓黃驤才會如此悲憤,所以黃驤才會看到睢鷺讀著當年他們為官時的筆錄而潸然淚下。

他所痛苦的,正是由此。

她明明已經放棄了一切。

如今,不過是想像當年培養他們一樣,再培養一個年輕人而已,隻不過這個年輕人是她的夫君,隻不過這個年輕人不甘平庸,滿懷抱負。

至於如此忌憚,甚至連他自己掙出的路也要堵死嗎?

這般斤斤計較敏感多疑——哪裡有一點公主當年的風範?

“彆急。”

樂安看看黃驤,又看看身旁從方才到現在,始終未發一言的睢鷺——明明是在討論他的事,但他卻始終沒什麼大反應,不得不說定力不錯。

樂安於是笑著將視線收回,又對黃驤道:“你先回去吧,這事你也不要再管了,快年底了,吏部的事那麼多,你好好做自己的事就好,至於其他的……”

她臉上仍帶著笑,隻是幾不可聞地歎了歎氣。

“其他的不要多想,我知道你擔心我,為我著想,但是,我很好,真的很好。”

她看著他,聲音沉穩,目光真誠。

“還有……”她停頓了下,但最終仍舊說出了口。

“黃驤,有句話,四年前離開那個位子時,我似乎忘記對你們說,但現在……希望也不太晚。”她的笑裡終於有了點苦澀。

“你、還有聶謹禮等,你們如今所要效忠的,隻有一個人。”

“而那個人,不是我。”

*

黃驤走了。

暮色中匆匆而來,又在夜深時匆匆而去,除了樂安與睢鷺,沒有人知道他來到公主府做了什麼,又與樂安說了什麼,但,想知道的人,自然會知道他來了,哪怕黃驤還特意做了下偽裝。

黃驤走後已經是接近平時睡覺的時間,書是看不下去了,樂安找出原本看到的地方,拿書簽做好標記。

睢鷺也做了同她一樣的夾書簽動作,然後又拿起樂安身前的書,將兩本書都放回到書架上。

這些天,他們一起看書,早已形成了這樣的習慣和默契。

隻是此時,樂安看他仍舊這般——

“明天還看書嗎?”她問。

睢鷺將手從書架上收回,也看向她,露出笑:“看,怎麼不看?你特意為我留下的如此有用的書,不仔細研讀,一字一句看完怎麼行?”

“厚臉皮,哪裡是特意為你留的了?我讓人把這些東西裝訂成冊時,你恐怕還沒上學堂呢。”

睢鷺絲毫沒覺得羞窘。

“那就更說明你我有緣,興許是冥冥之中,你便預料到了十幾年後,你親愛的駙馬會用得上這些書?”

“噗!”

樂安終於被逗得笑出聲來。

不是從黃驤拜訪之後,便一直浮於表情的、不動聲色的笑,而是痛快的、釋放的、出聲的笑。

睢鷺彎起眼角,又走回到書桌前,同時將裹著她的毯子撥開,然後將她整個抱起。

“我們休息吧,明天的事明天想。”

“嗯。”樂安將腦袋垂在他肩頭,輕聲應道。

睢鷺抱著她直接回到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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