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 109 章(2 / 2)

她風華正茂 溫涼盞 40263 字 6個月前

“公主算什麼,咱們盧家的公子,哪個公主配不上?遲早得鬆口的,如今不過是拿喬而已。”

他躲在暗影裡,聽那些仆從狐假虎威的話,心裡一邊憤怒,一邊,卻又忍不住地竊喜。

他甚至壓抑不住地幻想,她為何不願意呢?

明明盧玄起看上去是個再好不過的駙馬人選不是嗎?

他甚至幻想,那日盂蘭盆節的那一瞥,或許在她心上留下了影子,以致……

理智告訴他不可能,彆妄想了,滾回你肮臟的老鼠洞。

可感情卻尖叫著,將那日的畫麵,那日她的眼神,一遍遍地回放。

他知道,他生了妄念。

是她讓他生出這妄念。

——也是她親自斬斷了這妄念。

在他想入非非時,在他甚至為此,一次又一次試圖討好盧攸,試圖讓自己更像個人時。

她答應了。

她答應了嫁給盧玄起。

皇帝最寵愛的公主,與名門世家嫡長的公子,怎麼看怎麼天生一對,怎麼看怎麼如意般配。

到處是賀喜之聲,到處是說那兩人般配之聲。

沒有人發現一隻老鼠在洞裡啃咬著自己的血肉,嘲笑著自己的妄想,將自己又打回了泥淖裡。

她更不知道。

大婚那日,盧府全府出動,連仆從都穿紅著綠,喜氣洋洋。

唯有他蓬頭垢麵,癱臥潦倒。

他去廚房偷了酒,一整壺酒灌下去,卑微懦弱的心裡似乎生出了勇氣,他不顧人群眼光,擠入迎親的人群,看著那個盧玄起牽著的、身著鮮紅如火鳳冠霞帔的身影。

衣衫不同,卻依舊是和他記憶中一樣的身影。

於是他笑,於是他朝那背影伸出手。

“你怎麼跑出來的?跑出來丟人現眼麼?”

“看什麼看!那可是公主,是你這種下賤胚子能看的?”

“想在大公子的大婚上搗亂?呸,你也配!”

拳腳和辱罵如雨點般落下時,他身體蜷縮如蝦子,雙手抱頭護住要害,而紅腫成縫的眼,則透過眼前的拳打腳踢,死死地看著那人影。

看著那人影遠去,正如盂蘭盆節那夜。

可是這一次,她沒有回頭。

*

因為酒醉和毒打,那之後他一直渾渾噩噩,似乎是被人扔在了一個積滿灰塵的小房間裡,半夜他醒過來,感覺到有老鼠在身上爬,“吱吱”叫著,啃咬著他的傷口和膿血,他低低地笑出聲來,那老鼠被驚嚇到,“嗖”一下消失地無影無蹤。

他以為他不會再有機會出現在她麵前。

然而翌日清晨,在他看著那布滿灰塵與蛛網的窗台上第不知幾隻蜘蛛爬過時,有人推門進來,呼喝著,丟給他一套皺巴巴的錦衣,盯著他換上,又厲聲嗬斥,叫他待會兒不要亂說話雲雲……

他仍舊渾渾噩噩,許久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直到被那人帶到一個富麗堂皇的庭院,一個,他幼時也曾經常來的庭院……盧家的主院。

他忽然意識到前方等待他的是什麼。

他轉身就要跑。

那人一腳將他踹倒,拳打腳踢,打地他再也跑不動,才像拎死狗一樣地拎起他,又惡狠狠地警告了他一次。

“進去拜見公主,彆的什麼話也不許說,不然後果你知道的!”

於是,他就以那般可笑的模樣去見了她。

比他曾經預想的更糟糕一萬倍。

以至於他無數次後悔,盂蘭盆節那夜,為何不早點抬頭,為何不摘下麵具,起碼那時,他身上衣衫是乾淨的,身體是乾淨的,麵容是乾淨的,哪怕陰沉若鬼,哪怕眼裡漆黑,起碼,是乾淨的。

好過此時。

被人像條死狗一樣拎到她麵前,怕她看到他狼狽臟汙的臉,隻得伏地,將臉緊貼著地麵,讓她什麼也瞧不見,隻能對她說出一句——拜見公主殿下。

然後她又說了什麼。

那聲音,一如那夜那般,輕柔,嬌嫩,像雛鶯。

可是,卻離他那麼遠那麼遠。

隻能隱隱約約聽到那聲音,聞不到她身上香味,更感受不到她溫熱的吐息。

這是自然的。

因為此時,她是盧玄起的妻子,他的大嫂啊。

是他萬萬不能妄想之人。

啊,是了,她說,他的字挺好的。

她說“敬貞”挺好的。

哈哈。

果然還是那個什麼也不知道無憂無愁的蠢貨啊。

從小到大,從始至終,一直那麼蠢。

他忍不住地心底又泛起惡意。

*

他不想再見她的。

他依舊每日蓬頭垢麵,從不主動出現在她出現的地方,雖然同在一座大宅,但如無意外,兩人本該再無交集,正如天上的雲不會與地上的泥為伍,就算偶然倒影在池塘,似乎與塘底的泥在一起了,但倒影終歸是倒影,雲終歸會飄走。

但他卻發現,他竟然躲不開她。

她總是無意般地出現在他所在的地方。

在他無意間一抬頭,便看見遠處的她,看不清麵容,隻覺得那雙眼睛,在看著他。

就那樣遠遠地、遠遠地看著他。

一次,兩次,三次,四次……

他無法說服自己那是巧合。

而盧玄起的反應也說明那不是巧合。

盧玄起派人來警告他,讓他這坨爛泥離他那尊貴美麗的妻子遠遠地,不然讓他好看。

他無聲大笑。

可是,我的好大哥,是她主動接近我這坨爛泥啊。

是她對我這坨爛泥感興趣啊。

他的心又擅自雀躍地跳起來,他又試圖讓自己活得像個人,他試圖將自己洗乾淨些,雖然因為被那些奴仆毆打著阻攔著沒有成功,但起碼,他讓她看到了這一幕。

他又去族學外偷聽先生講課,其實他許多都聽不懂了,那麼多年的荒蕪啊,豈是一朝一夕便能拾起的,但是,聽不懂也要聽,因為,有人在看著他啊。

那個陰溝裡的老鼠、滿身汙穢的癩皮狗、池塘裡的爛泥一樣的他,在被人看著啊。

他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個人,也越來越恢複了人固有的貪念。

因為他已經不再滿足於此了。

為什麼隻是看著我?

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獵奇的窺視欲?無處發泄的偽善?還是……彆的什麼?

不管什麼,靠近我吧。

都可以給你。

要什麼都給你。

靠近了,或許我會告訴你,或許你自己會發現,我啊,就是你幼年時曾經認識過的那個小書童,亦是盂蘭盆節那夜,那個曾經聽過你心事的奇怪的陌生人。

看,你我並非全無交集,我們糾糾纏纏,始終未曾分離,我們……是命中注定的緣分。

可是她不。

她始終那樣遠遠地看著他。

目光不曾離開他,卻也始終不曾靠近他。

她恪守著她與他身份的界限,不曾踏出雷池一步。

理智告訴他,她這樣做是對的,無論對她亦或是對他。

可感情上,他痛恨她這樣的理智。

為什麼不靠近我啊?

為什麼吝嗇地不給予目光以外的任何施舍啊?

不不,除了目光外,還是有彆的施舍的。

那個突然開始幫助他的老仆。

明明隻是個嗜酒如命的老酒鬼,以前未曾欺辱過他,隻是因為空閒時間都用來買醉罷了,可是,卻突然向他伸出援手,說什麼他幫他,他來幫他養老。

一個幾次差點喝死自己的人也會想養老嗎?

他不信,但這不妨礙他順勢而為,他接受了那老仆的幫助,在外仍舊做出一副爛泥模樣,但在無人的時候,終於可以越發像個人,他穿乾淨的衣裳,吃乾淨的食物,甚至還有書可看。

有次趁著老酒鬼酒醉,他終於從他口中撬出自己想要的。

果不其然,是她身邊的侍女吩咐那老酒鬼幫助他。

那就是她在出手。

她想要做什麼?

她在期待什麼?

她究竟……是怎樣看待他的?

哪怕一次又一次地告誡自己,可他卻始終無法控製自己的妄想。

是她一次次看向他。

是她讓他感覺到自己在她眼裡是特殊的。

是她催生了他的妄想。

那麼,她就要負責。

*

變故總是比預想來得更快。

早露端倪的七王之亂,在她的父皇駕崩,在她與盧玄起成親半年後爆發,而且,其中便有盧家的參與,再而且,盧家支持的那一位,並不是她的胞兄。

那個少年時同樣曾被他冠以蠢貨之稱的少年,哪怕是她的胞兄,是盧家似乎理所應當支持的,卻因為早早露出削世家的念頭,便被盧攸和盧玄起放棄了,同樣被放棄的,還有她。

而她依舊蠢地一無所知,甚至還以為盧玄起對她有多好。

他滿懷惡意地、又或是懷著某種彆樣的期待,引著她聽到了盧攸和盧玄起的密謀。

於是,他如願以償地看到她的天真和愚蠢被儘數摧毀的神情,如願以償地看到她對盧玄起徹底死了心,甚至恨之入骨。

他知道,他的妄想實現了一半。

接下來就要實現另外一半。

可是——

他看到她跌跌撞撞地入宮,他等著她走投無路,但是,他從未料到她會一去不回,更未料到,他在之後那些年,都再未見到她。

盧玄起到處找她,金吾衛將京城和周邊搜了個遍,卻依舊找不到她的身影。

他自然也找不到。

她仿佛憑空消失了。

*

再見麵,已是幾年後。

幾年戰亂,物是人非,盧玄起死了,盧家元氣大傷,世家爭鬥不休後終於達成共識,推舉一個傀儡上台,而她,和她帶回來的那個幼兒,便是眾人選中的傀儡。

她被迎回京那天,他穿上乾淨的衣裳,站在人群中,仿佛回到那日,她與盧玄起大婚時,不過這一次,沒有人再來驅趕毆打他,她的身邊,也再沒有一個礙眼的身影,他可以堂堂正正地看著她,哪怕她依然沒有回頭看他。

他越發活地像一個人,他等待著重新被她看到的那一天,他知道會有那一天,為此,他甚至不惜涉險,設計殺了那個戰亂時拿那老酒鬼擋刀的盧家子,他知道,他做的一切,她都會看到的。

他等啊等。

可是,卻始終沒有等到。

卻等來了她要再嫁的消息。

不是迫於壓力嫁給什麼世家子,而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新科進士,一個,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齊庸言。

據說,她和他是患難相識。

據說,她和他是真心相愛。

……

而這一次,她和彆人大婚的時候,他甚至連站在人群裡看她背影的機會都不再有了。

他好不容易入了仕,他好不容易想要靠著官途一步步走到她麵前,然而,在她大婚前,他被貶到了瓊州。

那個偏遠,荒涼,離京城那麼那麼遠的瓊州。

她再也看不到的瓊州。

所以,之前他所做的那些,之前他改變的那些,她到底有沒有看到呢?

或許有,或許沒有,不重要了。

他隻知道自己的自作多情很可笑。

他以為的始終隻是他以為的,對她來說他究竟是什麼?這個問題曾經纏繞了他許久,也讓他妄想了許久,然而如今,這個問題或許終於有答案了。

對她來說,或許,他什麼也不是。

隻是一坨妄想玷汙雲朵的爛泥而已。

從始至終,都沒有改變。

*

延熙十七年,盧玄慎已經在瓊州待了十餘年。

從小小縣丞到長史再到刺史,升官倒是十分順利,不過在這蠻荒偏僻之地,升官似乎也沒什麼意義。

他從青年變成中年,從滿頭青絲到早生華發,他無妻無子無親無友,他日日夜夜對著山風海浪野人,京城的一切都遠去了,前塵往事如夢,連那個女孩,那個少女,那個女人,都似乎已經模糊。

偶爾也會從邸報中看到她的消息,頒布了什麼什麼法令,實施了什麼什麼政策,她似乎變了,早就不是他記憶中那個蠢貨,不,從始至終他才是蠢貨,一個自以為是自作多情的蠢貨。

他以為自己要一生終老於此,沒有一個人記起他,悄無聲息地死去,當然這或許也沒什麼不好,至少比在京城時好。

他隻是不知道,他這一生,來到世間的意義是什麼。

他將瓊州治理地比之前好上不少,但也僅此而已,僅僅是比那些完全不上心一心隻想回京的貶官相比起來的好而已,畢竟他對治理這個地方並沒有太大興趣,畢竟就算他再如何努力,又有誰能看到呢,那麼他的努力又有何意義呢?

又不是沒有人想與他結交,甚至結親,但他一概不理會,一概拒絕,他像條離群的孤狼,蕭索地走著,冷眼看著,卻再也回不到狼群。

接下來隻要等待死亡到來的那刻就好了,對吧?

他是這樣想的。

然而,變故,或者說轉折,再一次比預想來得要快。

*

延熙十八年,樂安公主還政於延熙帝的第二年,延熙帝召瓊州刺史盧玄慎回京,官拜中書舍人,任起草詔令之職,近身侍天子。

中書舍人直屬天子,參與機密,官雖隻五品,但與一個窮鄉僻壤的刺史相比,卻著實是明降暗升,且以日後延熙帝對他的態度來看——無異於一升衝天。

溺水的人會緊緊抓住手中的浮木。

找不到人生意義的人,更會緊緊抓住他唯一能抓住的,而在回京得到重用後,盧玄慎的那根浮木,便是對那位年輕天子的忠心。

他起初並不明白那位天子為何要召自己這樣一個人回京。

他不過一個半廢之人,比他學識好、官聲好、政績好的人不知凡幾,以常人眼光來看,著實看不出他有什麼特彆之處。

“你看朝堂上那些人。”

一次下朝後,帝師王銑笑眯眯地攔住了他。

“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可沒有一個,問陛下怎麼想。”

他看向王銑。

那日朝會上吵得很凶,但細看起來,卻無非兩派,世家一派,樂安公主嫡係一派,兩派總是吵嚷不休,而那日更是厲害,皇帝幾次試圖插嘴開口,卻都未能插入,最後終究是什麼都沒說,呆呆地坐在龍椅上,看著那兩派人吵地熱火朝天,不歡而散。

這倒與他原本預想的情形有一點點不同。

他回京數日,自然也對京城情形有些了解,於是自然也知道……她的情況。

不隻是官方邸報中那些她的手段,還包括她的私人生活。

所以他知道,她並沒有孩子,而世人都說,她與延熙帝感情甚篤,她待延熙帝如親子,延熙帝待她亦如親母。

這樣的關係,還政後,她曾經的嫡係似乎應該理所應當地歸於新帝。

但世間可沒那麼多理所應當,她和延熙帝畢竟不是同一人,經曆不同,想法不同,見解不同,手段不同……如此多的不同,又如何能讓那些她留下的臣子全心全意地將新帝當做她來看待呢?

新帝缺少真正的、完完全全聽命於他的心腹。

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自己的被召回來的意義。

而那一刻他也似乎終於找到一件可以為之努力的事情。

既然他需要他,既然他看到了他,那麼,他就效忠於他。

隻效忠於他。

他全力以赴地做著這件事。

他缺失了太多,他需要學習,於是他夜以繼日,於是他焚膏繼晷,每日裡,他都是最晚離開官衙的那一個,人人都稱讚他用心,當然背後亦有人說他裝模作樣,他都不在乎,畢竟他做這一切並不是為那些人。

他告訴自己,既然前半生都荒唐潦倒,一無是處,那麼後半生,至少要做好一件事,至少要忠於一人。

他那麼忙那麼忙,忙到甚至都快把她忘記。

哪怕同在一個京城,哪怕就在他被召回京不久,便聽到她與齊庸言和離的消息。

但他都無動於衷。

與他無關。

曾經那些自作多情,那些擅自妄想,如今看來仿佛隻是少年時的一場春夢,醒來後,便是春夢了無痕。

沒錯,她已不是當年那個她,而他亦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他,起碼,不是再為她一個眼神便輾轉反側苦苦煎熬的他。

她看不到他,那便看不到吧,他亦不需要她。

他找到了自己餘生的意義,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必須為之讓步,即便是她。

若她擋在他麵前,他便毫不猶豫地將她斬殺。

他一遍又一遍地這樣告訴自己。

一遍又一遍……

一遍又一遍……

然後,他終於出現在了她麵前。

乾乾淨淨,堂堂正正,不必乞求她一個眼神,不必揣摩她每一個動作的含義,他甚至可以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就仿佛很小很小的時候,那時,她還是他眼裡沒有規矩胡鬨的小丫頭,而他,還是那個高高在上驕矜肆意的貴公子。

那是最好的時候。

也是最回不去的時候。

可也是,他最懷念的時候。

他按住自己的胸口,對那突然急促的躍動困惑而驚惶。

不可以。

不可以。

不可以。

……

對於自己的異常,他惱羞成怒,他氣急敗壞,他心底那漆黑的藤蔓迅速地生長纏繞起來,他對自己說:你看那個女人,她隻不過是憑著那張臉勾引世人而已,沒了那張臉她與彆人又有什麼不同;他告訴自己,這個女人從來不甘寂寞,從來不缺男人,沒有這一個很快就會有下一個,跟你那個不知羞恥貪婪的母親有什麼不同;他告訴自己,醒醒吧,她就是個壞女人,一個你無法掌控,隻會讓你變成笑話的壞女人……

他不遺餘力地刻薄她,詆毀她,仿佛那年盂蘭盆節初見時,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玷汙她的惡念。

隻不過那時,他是想將她一起拖入地獄。

而如今,是怕她將他拖入地獄。

他必須守住自己的心。

守住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那個存在於世的支點。

所以,當李承平心底懷疑、猜忌的種子越長越高,當她幾次試圖再染指朝政後,他毫不吝嗇對她的惡言,亦毫不吝惜對她的意圖進行最惡意的揣測。

甚至王銑都對他如此作態感到詫異。

王銑隻以為他平日說的那些洗腦的話對他起了效果。

隻有他自己知道不是。

王銑敵視她,將矛頭指向她,是因為想借她做筏子,本質不過是想踩湯明鈞,與湯明鈞爭勢,爭一個清流之首的名頭,而他,是因為什麼呢?

隻是因為忠於李承平嗎?

或許是,或許不是。

他不清楚,他也不想清楚,他隻是憑著直覺那樣做,因為隻有惡意地揣測她,隻有對她口吐惡言,才能讓他胸膛下那顆躁動不安又焦灼的東西安定下來。

而當她對他生氣,當她怒瞪著他……

他便仿佛被一柄抹滿了蜜糖的雪亮的刀刃將身上所有筋脈寸寸割開,甜蜜又痛楚。

所以,就一直這樣下去吧。

隻要她不真的生異心,他便亦不會真的對她怎樣的。

他隻要站在她麵前,讓他看著她,無論厭惡也好,憎恨也罷,甚至像看條癩皮狗似的看著他,也無所謂了。

起碼站在那個位置,站在與她對立的位置,她便始終,看得到他。

*

“聽說老太爺又被大人氣倒了?”

“可不是,老太爺昨兒又找來一堆姑娘的畫像,硬要大人從中挑一個,說若不挑,他便立馬撞柱子碰死自個兒。”

“然後呢然後呢?”

“然後,大人說,哦,那你撞吧。”

“噗——咳,大人這也太……不過你說,大人為何就是不願娶妻,是不是真的有什麼……”

“呸,外麵瞎說的你也信!我倒是覺得……”

“嗯,覺得什麼?”

“覺得,咱們大人不娶妻的原因,恐怕跟另一位大人相似。”

“另一位?”

“禮部那位齊大人。”

“嘶,你是說——?”

“你沒聽說嗎?當年那位離開京城時,咱們大人魂不守舍,一路從皇宮跑到了那位的府邸門前,而且據說,若不是那位提前走了,咱們大人幾乎也要跟著一起去瓊州了!”

“……不能吧?咱們大人可是宰相,宰相啊!堂堂宰相怎麼可能為了一個女人、咳,雖然那個女人是那位——但也不至於就為她就拋下一切走了啊,再說——人家可是有正經駙馬的!”

“切,不信就算了,反正我信!”

……

午休時分,盧玄慎趴在案頭睡了一會兒,醒來時,便聽到外頭小廝低聲說著他的八卦,他沒有出聲打斷,更沒有動怒,而是靜靜地站在門口聽了全程。

等到話題似乎終於告一段落,才推門出去。

兩個小廝嚇了一跳,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他們剛才的閒話,但看表情——應該是沒聽到?

兩個小廝放下心來,忙上前聽候吩咐。

作為盧相的小廝,雖然風光,但也著實比普通小廝辛苦些,因為他們主子,那就是個乾活兒不要命的主,雖然以前就以勤政著稱,但近兩年,卻似乎更加變本加厲了,不僅自己不要命,使喚起手下——哪怕是他們這種小廝來,也是絲毫不客氣,恨不得把每個人都掰成兩瓣使那種,他們倆本隻是端茶倒水跑腿兒的小廝,結果卻愣是被大人操練地連賬本公文都會看了……

好在,他們大人除了這點,彆的倒都很好,尤其除了政務便沒彆的什麼活兒,不用他們去做家宅後院的什麼汙糟事兒,大人又是說一不二的當家人,即便有個老太爺成天想著法兒地逼大人成親娶妻,但卻從未成功過,反倒給他們這些下人貢獻了不少談資。

從這個角度而言,他們倒是相當輕鬆好命了。

而今日,果不其然,又是忙到官衙再無一人,等到回府的時候,頭頂已是滿天星。

然而,出外宮城門的時候,他們大人卻不是唯一一個此時才離開的。

遠遠地,便看到從禮部衙門方向走來一人,緋紅的衣袍,遠看便知是個大官。

而一看那人,小廝甲便朝小廝乙擠眉弄眼起來。

小廝乙一看,哦豁一聲。

——這不就是白日裡他們談論的另外一個八卦人物嗎!

盧玄慎遠遠地便看到了齊庸言,他沒有在意,兀自上了馬車,上車後,倚著車廂,就著車內昏黃的琉璃燈,從胸口翻出一本隨身攜帶的薄薄的小冊子,垂眸細看。

直到馬車猛然一晃,他躲避不及,身體前傾,腦袋都要撞上車廂,手中的冊子也手一滑便似乎要飛出去。

他來不及穩定身子,隻急忙去抓那冊子,於是便顧不上頭,額頭重重撞在了車廂上。

“怎麼回事?”

他小心收好那冊子,掀開車簾,便朝外問道。

“大人,前麵那位大人的馬車突然停下了。”車簾外,小廝也很鬱悶地指著前麵道。

盧玄慎往前望去,便看到一輛熟悉的馬車,以及馬車裡鑽出的熟悉的人。

齊庸言。

“實在抱歉,相爺,下官的馬車壞了。”

齊庸言走上前,笑著抱歉道。

但因那笑容,那歉意便顯得絲毫真誠也無。

盧玄慎定定看他一眼,隨即不發一言,撩起簾子,便又坐回了馬車。

“盧相稍等!”齊庸言卻攔住了他。

*

齊庸言上了盧玄慎的馬車。

兩人其實算不得太熟,雖然每天上朝抬頭不見低頭見,但向來談論的都隻是公事,像這般私下,且隻有兩人的場合——似乎隻有一次。

睢鷺考試的那次。

盧玄慎突然找上他,對他說,他對樂安的深情,令他動容。

而某種程度上,正是因為他那番話,才更堅定了他不放棄樂安的念頭。

……雖然,不放棄似乎也並沒有什麼效果。

齊庸言閉眼苦澀一笑。

“齊大人有話請直說,我很忙。”

盧玄慎淡淡地道。

齊庸言收回思緒,正襟斂容,朝盧玄慎拱手一揖:“盧相,今日冒昧,實為有一不情之請。”

盧玄慎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齊庸言深吸口氣,道:

“聽聞廣州經略使今年即將調任兩湖,下官不才,自請赴任廣州。”

官員調動由吏部安排,而吏部是盧玄慎的地盤。

而他本已在去年升任禮部尚書,從一部尚書到偏遠之地的地方官,這樣的調動,已經稱得上說得上貶謫了,正常幾乎沒人會有這樣的請求,且這樣一來,空出的禮部尚書這個位置,正好讓盧玄慎安排他更屬意的人,這個買賣,齊庸言覺得盧玄慎不會不做,所以,他才如此冒昧又直截了當地提出。

盧玄慎頓了片刻,隨即,輕笑起來。

“廣州?不是瓊州嗎?”

齊庸言臉上未見窘迫,隻看著他,拱起作揖的手都還未放下。

他的心思並非什麼見不得人需要隱瞞的事,何況盧玄慎這個曾經對他說過那樣話的人,就更是清楚他為何有這番舉動,所以,他不避不讓,坦然應對盧玄慎那似乎帶了些譏笑的話語。

他那般坦然,甚至甘之如飴。

盧玄慎緩緩收起了笑。

倚回車廂,不覺又摸了摸胸口,那放置那本小冊子的地方。

“齊大人請回吧,官職調動自有吏部安排,不是我說了算的,而是看您適不適合,若是不適合,您便是自請做個小縣丞也沒用。”

雖然從一部尚書到一個偏遠地方的地方官,看上去是紆尊降貴了,但實際上,一部尚書還真不一定能當好一個地方官,那是兩套完全不同的體係,齊庸言久居京城,亦一直在禮部做事,對地方庶務不說一竅不通,也是了解甚少,按這個標準來說,這個廣州經略使,他還真當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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